【18:45】留宿

 

狄希拖著腳步前進,發現這條小徑似乎常有人走踏,看似難走且危險的路,其實走來輕鬆寫意,藏在荊棘叢裡的路,大概是因為夜色,所以才沒注意到吧?

但話說回來,沒注意到也是正常的,摔進荊棘叢裡誰還能好好看路呢。

那群盜賊八成也是相同的狀況,只是不曉得他們額外觸碰什麼機關,才會那麼狼狽。

詩人小心翼翼走在路中央,緊繃精神眼觀四面、耳聽八方就怕觸發機關,深深希望城堡裡的好心人願意收留他一晚。

倘若他轉頭看一眼的話,就能發現其中的詭譎之處,甚至會拔腿狂奔離開也不一定:走過的地方又被荊棘叢層層包圍,隨著深入的腳步,整片褐綠相間的灌木叢彷彿活過來,在夜風裡張牙舞爪。

夜色籠罩,原先還能看見的森林外貌,現在也看不見了,漆黑如墨中透露一股不尋常,可是狄希沒發現這件事,依然沉浸在思考如何進城堡尋求庇護。

花了幾十分鐘才走到城堡大門,瘸著腿吃力的跨上臺階,抬眼見薔薇與星芒的圖騰,這與他的懷錶是相同圖案,果然是這裡出產的啊!

輕扣門扉上的銅環,在寂靜的夜裡發出相當大的迴響,傷處開始發燙、抽痛,狄希發出嘶的一聲,低頭一瞧,原先已經止血的割傷又滲出鮮紅血液,一點一滴順著地心引力垂落地面,灰褐的階面沾染刺目的紅。

等了許久都沒有回應,或許這座城堡已經荒廢了,沒住人也是理所當然,那麼還是另尋他路吧……

剎那間,痛楚像猛拳擊中他的臉,令他站不住腳,歪斜的身體靠上門扉支撐,未料同時間門扉往內開啟,狄希狼狽的摔進門內,以為即將跌個狗吃屎的難看模樣,卻是掉進一雙精瘦結實的臂膀之中。

「咦?」狄希揮舞手腳想站直身體,突然間腋下一陣用力,被人推直了身體,抬頭則撞進一雙酒紅眼眸,幾根頑皮的金髮垂落在狄希臉頰。

「你沒事吧?」優雅悅耳的問候如琴音傳進耳裡,狄希看見對方嘴唇一開一闔,卻沒聽清楚對方所言。

那是一位容貌端正的俊美男人,金髮柔順的紮在腦後,原先溫和注視人的紅眸倏地竄過森冷的敵意,敵意之下的深沉情緒翻騰,帶著男人自身也不解的恨意,以及一絲絲的懷念。

狄希心頭一陣揪疼,好似有人往他心窩凶猛的揍一拳,與詛咒的傷疤相比更痠痛難耐,與此同時腦門炸裂的痛不停攻擊四肢,讓他忍不住抓緊男人衣物。

「嗚……」下顎與頸部的傷疤跟著痛了起來,前所未有的劇痛襲來,狄希雙腿都在打顫。

男人撐著他,停頓十來秒才慢慢的將人往裡頭攙扶,狄希側躺在柔軟的物體,發黑的視野許久才緩過來,一雙褐色長靴立在身旁,隨即是白色鑲金線的衣擺下緣,一雙冰涼的手觸摸他發燙的額頭,這動作令詛咒的疼痛稍稍退去,他不明究理卻也感到慶幸,或許對方是祭司吧?

「喝點水。」視野裡那雙鞋走遠了,腳步輕得跟貓足一樣,之後他的頭部被抬高,杯沿抵住唇瓣緩緩的將水倒入口中。

「你還好嗎?」

「好多了,謝謝……」覺得力氣逐漸恢復過來,狄希支起半身,男人貼得極近,一反初見時的凶狠凜冽,那雙寶石紅的雙眸恢復溫和,語氣親切而溫暖。「抱歉,給你添麻煩了。」

「沒事就好,你看起來很痛苦。」男人將水杯放進狄希微微顫抖的手。「你迷路了嗎?」

「是的……我原本以為這裡的路可以通往另個城鎮,沒想到摔進荊棘叢裡。」狄希稍作解釋,「我可以跟你借個藥箱嗎?」

「沒問題,你等一下。」男人晃進去內部房間尋找,狄希仰頭,只見樓中樓挑高了天花板,天花板不是水泥灰牆,而是裝飾著大片的彩繪玻璃,倘若天光傾瀉的話,想必相當美麗。

「久等了,需要幫你嗎?」

「不用了,我自己來就可以。」狄希顫抖抖的接過藥水,先處理肉眼能看見的傷口,上藥速度緩慢,突然間男人接過他手中的藥品,以一種溫文但不容拒絕的語氣提議。

「我幫你處理吧。」

「如果您不介意的話。」並非狄希嬌氣,只是手腳乏力且腦門一陣陣抽痛,連握著的水杯都微微晃動。

男人先是拆開他大腿裹著的布條,血液乾涸反而使布料黏於傷口,撕開時像被人揪著髮絲般抽痛,用清水清洗後再敷上一層膏藥,對方動作輕柔且熟練,一個個傷處都被仔細處理並包紮,比常年在外奔波的狄希還要好。

「你頸部的傷是……」男人疑惑,「看起來是舊傷?」

「啊,是的,非常感謝您的幫忙。」狄希用手撫過,順勢擋住那猙獰的傷疤,「抱歉,我都還沒自我介紹,我是狄希‧唐‧托恩斯,請問閣下尊姓大名?」

「我是……羅森。」羅森聽到這名字時停頓了下,眼眸裡閃過一絲疑惑,幾秒後才講出自己的名字。「你是寶藏獵人嗎?」

「不是,我是吟遊詩人。」指指行囊裡的里拉琴。

「原來如此,感覺是個很有趣的職業呢。」羅森微微一笑,突然間一道響雷畫破天際,撕開沉暗的室內一角,轟隆隆的雷聲令屋內產生共鳴,緊接著雨水傾瀉而下,密集砸上窗玻璃,雨勢之大令人擔心是否會擊破玻璃。

「詩人先生,我想現在這狀態你也沒辦法出去了。」羅森走到窗檯旁掀起窗簾一角查看,外頭的能見度近趨於零。「您不妨在此處過一夜吧,等天晴再離開也不遲。」

畢竟這雨勢就算有雨具,九成九仍會濕透,更謬論狄希連雨具也沒有。

「那就先謝謝了,不勝感激。」對狄希而言,這場雨真是及時雨,讓他能順理成章留宿一晚。

「不客氣,如果你不介意空房久未有人居住,恐怕無法太舒適的話。」

羅森拎起掛在牆壁照明的油燈,帶領狄希走過長廊,雨味及霉味悄然擴散,竄入鼻間勾搔嗅覺神經,腳步聲迴盪在空曠的室內,黑暗中唯有一盞鵝黃燭光指引前路。

狄希揹著行囊打量四周,發現一整路都是古老壁畫及雕塑、盔甲等等,看得出已經許久沒有好好整理,上頭還結有蜘蛛網及厚重的灰塵,連光都無法反射的髒。

拖著腳步踏上樓梯,狄希只覺得走了好長一段路,好不容易才看到羅森停下腳步,扭開其中一間房門。

「請先將就這間房吧。」羅森提著油燈走到櫃檯旁接火,一盞盞點亮油燈照耀室內,順勢拉開窗簾,一道銀白熾雷近距離劈過窗前,有那麼一瞬,羅森以為那道雷會劈中身體,嚇得他退後一步,差點摔了燈。

「你還好嗎?」狄希拖著傷腿,用最快的速度衝上前扶住對方。

「謝謝,我沒事。」羅森站直身體,轉而去扯動大床上的床單,狄希上前幫忙,然而灰塵飛揚令兩人不斷咳嗽,根本無法順利換下床單。

打開衣櫃,灰塵更像蝗蟲大軍瀰漫室內,最後他們受不了,只得一前一後的逃出房間。

「如果您不介意的話,可否容許我睡在一樓沙發上?」狄希覺得剛才躺的地方已經夠好了,至少沒這麼多灰塵。

「這樣太委屈了吧。」羅森微微皺眉,遠來是客,更何況對方身上還帶傷,怎麼好意思讓對方打地舖?

「不會,平常都直接睡在泥地上,有沙發能睡我就很感激了。」不用睡在外頭濕淋淋的地板什麼都好,更何況這麼多灰塵也睡不安穩。「麻煩了。」

「好吧,真是抱歉。」羅森看見狄希堅定的眼神,又想起裡頭滿是灰塵的慘狀,硬要人睡在裡頭也太為難對方了。

於是他又將人帶回一樓,狄希滿心歡喜的窩在上頭,怡然自得的吁出一口氣,當羅森詢問是否還需要其他物品時,只得到一個俊逸爽朗到簡直勾人心神的笑容,他臉頰微微一紅,將燈留給對方。

「等等,那你怎麼回房?」狄希支起半身詢問,雖然有燈光讓他覺得比較安心。

「別擔心,這裡是我的地盤啊。」羅森笑道,擺擺手走進黑暗之中。

 

【18:45】疤

 

接待完夜晚臨時來訪的客人,羅森孤身走回寢室,廊道旁的盔甲像守衛、更像陪葬俑,一言不發的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。

他也不曉得為何有這樣的想法。

寢室內的華蓋大床宛如一座棺木,羅森有些抗拒的躺上。

最初聽見敲門的聲響,方從無邊無際的睡眠中醒來,他以為是哪個人有急事,然而開門卻不見半個人影,一頭霧水時,樓下的敲門聲卻如響鐘嗡鳴遠長。

待他順著聲響走到大廳時,正巧一個人跌進門裡,手一抬便攬了個滿懷,觸碰瞬間腦門炸裂般的疼,只是羅森掩飾得極好,外表上看不出來他真想鬆開懷中人,以便揉揉自己的太陽穴。

待得疼痛消退,發現懷中人比他更慘,身上一堆傷口,最嚴重的莫過於腿傷,若他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刀傷。

他知道對方還隱瞞一些事情,可是外頭傾盆大雨,羅森研判對方應該沒力氣搞怪,心腸一軟讓對方留宿,雖然原本為了觀察對方,就近安排他睡在寢室旁,無奈灰塵多到連自己都受不了。

躺在床上揣測狄希的來意,羅森盯著床頂總覺得忘記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

那是不該忘記的事,但為何想不起來?

「陛下?」

清脆的敲桌聲引起他的注意力,抬眼發現圓桌上三名錦衣華服的男子正盯著他瞧,相貌端正的嚴肅男人發聲,冷冽生硬的口吻像冬天一盆冰水,激醒神遊四方的他。

「怎麼了嗎,柴契爾?」他揚起笑掩飾走神,和藹的探詢對方。

「陛下您在走神啊,是太累了嗎?」相比坐得如軍人般直挺的柴契爾,留著及肩長髮的法羅可,邊用手指捲著髮尾玩,一對帶笑的桃花眼直勾勾的盯他瞧。

「沒事。」

「如果太累的話,我們都很願意幫您效勞啊,陛下。」坐在圓桌最右邊的胡迪斯笑得一臉燦爛,只是那雙眸子裡有著藏也藏不住的色欲。

「非常謝謝你的熱心,胡迪斯。」他笑容不變,但是眸裡的溫度略略往下降,凜然於無形之間如箭放射,「但你是否能夠告訴我,為什麼又有『虐死臠童』的傳聞出現嗎?」

胡迪斯僵硬的憋了一口氣,乾笑著擺擺手搖頭澄清。「沒、沒這種事,真的,陛下。」

「我也希望真的沒有,我更希望今後不會再有這些謠傳滿天飛,畢竟胡迪斯家族是我的左膀右臂。」話中有話的暗示對方收斂行徑,他雖然不常外出,可是領地裡的大小事都有探子回報。

「是的,陛下。」胡迪斯頻頻點頭,偷偷用帕巾拭去額際滲出的汗。

「那麼關於塔塔爾木叛亂一事,柴契爾,你查清楚了嗎?」不理會胡迪斯,他轉頭詢問坐在最左邊的柴契爾,對於為何會出現叛亂,他一直想不通。

最近國泰民安、風調雨順,也沒聽見各地有災情,無緣無故出現一支亂軍說要起義,這事並不尋常,更盛傳黑魔法在塔塔爾木橫行……也許他該親身到該地踏查一番。

「報告陛下,叛軍首領被俘虜時,一時不察讓他服毒身亡,現在正在審問其他相關人士,但怕得是還有其他幕後黑手。」柴契爾起身將整理好的報告遞給他,「報告裡頭有目前的進度,請陛下參閱。」

他收下這份報告書,抬眼與柴契爾對視,意圖從那雙漆黑的雙眸中找出蛛絲馬跡,「就這樣?」

「我會把主謀揪出來的,陛下。」柴契爾恭敬的垂下頸項,「請把這事交給我。」

「柴契爾,別讓我失望。」他意有所指,有探子回報柴契爾等人最近頻頻接觸外地商人,希望不是他設想的最糟情況。

「陛下,我們也會幫忙的,」法羅可支肘靠在高背椅的扶手,撐著頰笑說,眼底盤算的主意卻沒洩露半分。「盡我最大的能力為您效勞。」

「沒錯。」胡迪斯用力點頭,像著想討主人歡心的小狗,若非曾經吃過虧,他早就撲上了。

「嗯,那就等各位的表現了,這事情務必查個水落石出。」他揚起淺淡的笑,心卻跳得一下比一下沉,本能的知道背後沒那麼簡單,看著會議過後談笑風生的三人,他們、或者該說其代表的家族,與他是血脈相連的關係,或近或疏遠,但終歸是一脈同源。

他並不想懷疑這些人,可是……他也不會當個傻呼呼的傻子,任人捏圓搓扁。

送走了三位,他站在窗邊看著三輛華貴馬車往不同方向奔去,富麗堂皇的古堡空盪盪的,因為一些因素,所以沒留下多少僕役在身旁,保障祕密的同時也帶來孤寂。

「真希望啊……」能有個人來陪陪他。

──「砰!」

一聲巨響宛如敲在耳旁,羅森嚇了一跳,恍惚間,納悶自己不是該躺在床舖嗎?怎麼一眨眼他已在著裝?

睜著困惑的紅眸,百思不得其解,好像有段記憶是空白的。

不……羅森搖搖頭,發現自己其實是站在臺階上,是了,他正在走路啊,要去看看狄希的狀況。

此時微弱的呻吟傳入耳中,羅森踏著步伐快速下臺階,到沙發旁卻見狄希摔在地面,面色潮紅、冷汗浸濕了背,將人扶起對方已沒了意識,高燒導致整個人正在瑟瑟發抖,含在嘴中的囈語根本聽不清楚。

羅森擰起眉頭,覺得讓對方睡在這裡也不是個好方法,打了個響指,插在花瓶裡的綠莖長出枝椏,緩緩編排成手臂的模樣,將狄希撐起後一路送進臥室,他打了盆水、抽出幾條毛巾回到床邊,開始處理對方的身體狀況。

汗濕淋漓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再穿,羅森解開層層疊疊的衣服,他真不懂這人穿得這麼多要做什麼?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撕開這些衣服,省得麻煩。

「唔……不……」狄希沉在夢境之中不可自拔,羅森拿了一條濕毛巾放在褐髮男人的額頭,另一條擦拭對方滾燙的身體,總覺得這副身軀似曾相識,彷彿曾在何時何地觸碰過。

甩頭拋去胡亂思考,羅森發現狄希的傷處紅腫發炎,尤其是頸項到下顎的五爪痕跡,更是紅得血管幾乎要爆開,彷彿下一瞬會噴出血來。

指尖輕觸那道疤,心頭倏忽湧上一股情緒,憤恨、不甘又帶著滿溢的哀傷,直到對方意識未清的掙扎,羅森驚覺自己竟掐著對方脖子,猛然縮回手,他不解潛意識的動作究竟為何。

狄希因重新吸入空氣而嗆咳,整個人因寒冷而乏力,只能無助的在床舖顫抖,羅森重新拿起布巾擦拭其全身汗,並回房將記憶中的草藥拿來敷在對方傷處。

定時替狄希換上乾淨的布巾,羅森發現自己照顧起人竟是得心應手,坐在床沿垂眸看著年輕的吟遊詩人,直到對方的病情漸漸穩定下來,羅森吁出一口氣,移動到窗邊沙發翻閱待看文件。

 

【18:45】醒來

 

「唔……」

這一覺難得讓狄希睡得如此安穩,甚至難得的做了一場夢,夢裡的他邊伸著懶腰邊步下大床,瞥見枕邊人已著裝完畢,正在處理那頭易打結的金髮,梳得眉頭皺攏,他接過梳子替對方一綹綹的梳開髮絲,像疋絲綢般的滑順。

「敢問美人,今天想綁公主頭,還是雙馬尾呢?」

「梳直就好,謝謝。」

「真的不考慮換個新髮型?」

「不考慮。」

他熟練的替對方紮了個辮子,湊上前偷偷在其頸間吮了一個紅痕。

瞥見對方紅起的耳殼,偷香成功的他笑得愉悅,但是退開的瞬間卻被人一把扯住衣襟,四唇相接,舌頭撬開他牙關掃過口腔內膜,他深彎著腰與之接吻,直到兩人快停不下時才緩緩分開。

「後面的,欠著。」對方微微喘息,紅眸裡暈染了勾人的情慾,潛藏的霸道屬性僅有在慾念焚燒時才會呈現。

「你真是不服輸耶。」他用拇指揩掉唇瓣上沾的津液,見對方明明紅透了臉,但雙眸裡半點膽怯的神色也不。「那些人都被你溫和的外表給騙了吧?」

「有嗎?」對方一臉無辜,「我對你不夠溫柔嗎?」

「夠了夠了,你最溫柔了。」他推開對方肩膀,轉身抖開掛在衣帽架上的紅褐披風。「你再不出去的話,下人可能以為你得急病病得要死了。」

「唉。」對方深深嘆口氣,讓他替他披上後,輕輕壓扣翠綠寶石的釦環,只見對方深吸一口氣,抬頭挺胸的走出臥房。

他看著對方背影,心頭湧出強烈自責。

幽幽轉醒,狄希還有點恍惚,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,橫向的視野在坐直後較為清醒,雖然比不上旅店柔軟的床舖,但是不用睡在硬梆梆的地板就感天謝地了。

而且在城堡裡,更不用擔憂野獸或是盜賊的襲擊。

這樣他已經覺得很好了。

伸伸懶腰,夢裡好像遇到什麼好事,但醒來卻一點也記不住。

突然間,眼前的景色令他愣怔於原地,連手都忘記放下來──他記得昨晚應該是睡在大廳,為何自己正在一間房裡?

狄希猛然低頭查看,睡前他仍睡在覆著白布的沙發上,可是現在屁股底下別說白布,還是張柔軟的新床。

「怎麼回事……」狄希納悶不已,就算是睡熟了,也不至於身下的白布被人抽換了都不曉得吧?他捏捏自己臉頰,會痛,這一切是真的。

下床卻差點摔倒,全身脫力、連走路都吃力,狄希緊皺眉頭,拉開房門後走向廊道,呼喚了「有人嗎」卻只是得到回音。

深呼吸,狄希撐著牆、沿著走廊前進,他記得昨晚來時的路,然而待他走了幾步赫然發現,一尊尊白土捏塑而成的雕像沒有任何灰塵,盔甲銀亮如剛剛打磨過,甚至還能反射出他驚訝的臉。

指尖撫過表面,連一丁點灰塵皆無,但他明明昨晚還在盔甲及雕塑上看見蜘蛛網,這是怎麼回事?不僅僅如此,原先大廳都是滿佈塵土的狀況,但為何一覺醒來卻乾淨得像被水洗過,煥然一新的模樣讓狄希萬分錯愕。

他走錯時空了嗎?還是仍在夢中?怎麼想都不對勁,不合常理啊!

「早安。」

正當狄希愣怔於原地時,背後一聲招呼,扭頭一瞧,銀眸看見來人裝束時微微瞠大,單手壓著胸膛想制止莫名的悸動與痛楚,視野裡羅森越走越近──

正裝男人翩翩走來,褐色長背心下是柔軟的白長衫,下緣及邊角是金色絲線滾邊,腰際掛著一把銀劍,步履沉穩但快速。

柔順的金髮於髮尾紮成辮子,橘紅色披風隨著步伐飄揚,紅眸帶著淺淡笑意與他直視──恍然間,狄希想起被遺忘的夢境,但此時下顎的傷竄過尖銳的疼痛,壓迫感倏地襲來,令他湧起一股想逃開的衝動。

「退燒了嗎?」羅森有禮的詢問,不知為何,正裝的對方令狄希特別有壓力。

昨日隱藏在搖曳燭光下的紅眸,在明亮的白日中凌厲無所遁形,剎那間羅森的紅眸好似有著蛛網般的裂痕,可是一眨眼,羅森的雙眸依舊完好如初。

「狄希?」羅森再次開口,伴隨著綻開的笑顏,化解那份剮人的凌厲。

「喔、喔我睡得很好,謝謝招待。」捕捉到奇妙的詞彙,呼出一口氣,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,自己竟然大氣也不敢喘一聲。「等等,退燒……我發燒了嗎?」

「是啊,你燒得很嚴重,我正想來看看你的狀況,既然你醒了,正好吃點食物。」羅森舉步,狄希沉默的盯著其背影,下顎又開始一抽一抽的疼,忍不住開口詢問。

「你昨天半夜起來打掃嗎?」

「什麼?」羅森回過頭,滿眼不解。

「你沒發現四周變得很乾淨嗎?」狄希指指一塵不染的擺設。

「本來就這麼乾淨啊,有哪裡不對嗎?」羅森走上前用指尖劃了一下。

「但是昨晚明明就是髒的……」狄希一頭霧水,究竟是誰的記憶出了差錯?但見羅森對他的話滿臉納悶,他雖感到疑懼,可是並不想糾結於此事。「呃不,算了,這好像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。」

「沒關係。」羅森雖然不明究理,不過沒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。「你先回房間,我把東西拿來。」

「我跟你下去吧,走走才能恢復體力。」狄希撐著身體跟上,雖然有些乏力,但不至於走不動,而且他想知道睡著的同時,這座城堡究竟發生什麼事。
  

  【18:45】小祕密

 

 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往餐廳,沿途所見彩繪玻璃門窗,東升的陽光在地面篩漏出不同色塊,腳底的紅絨毯吸音極好,夾道兩旁的壁畫與肖像栩栩如生,氣派的裝潢讓狄希嘆為觀止,漸漸忘記病痛,好幾次都情不自禁的停下腳步,回過神才見羅森笑著等待他,摸摸鼻子跟上,狄希早忘記最初的疑惑,只想要找個理由多停留一陣子。

  搞不好這輩子就這次能看到這麼美輪美奐的城堡。

  「你往左邊拐的話,會通往後花園喔。」羅森笑著拉住狄希的披風,將人往右邊帶。「到了,餐廳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狄希覺得他老是犯蠢,隨著對方進入,一張超長餐桌登時立於眼前,羅森請他稍待、自己卻走往廚房,坐了一會兒,狄希跳起來跟進廚房。

  卸下的披風掛在旁邊,氣質高貴的男人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,熟練的料理食物,狄希並未乾站著,而是幫忙打下手。

  光線從窗格射進偌大的廚房,一左一右的身影忙碌著,沒有過多的交談,他們只是很自然且有默契的分工煮食,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經相互配合過。

  「是說,其他傭人呢?」狄希覺得有點古怪,這麼大的城堡,怎麼連個僕人都沒有?

  「他們每個月會來打掃兩週,其餘時間只有我一個人。」羅森輕描淡寫的回答

  「咦?」狄希嚇了一跳,對方怎麼看都像是有幾十位僕人服侍的人才對啊。

  「很訝異?」羅森勾起唇角,揶揄躍於眼底,將爐火熄滅,端起加了一些鹽的白粥往外走去,狄希想了想,端著碗坐到離羅森兩格外的椅上。

  「反正只有我們兩個,就不用坐那麼遠了吧。」將稀飯舀入口中,雖然只是簡單的白粥,卻讓狄希飢腸轆轆的胃獲得滿足,通常他都是在趕路途中隨手拿乾糧止饑,難得有時間可以好好坐下來吃頓飯。

  「別吃太快,你的胃受不住的。」眼見狄希因饑餓而想要大口吃飯,羅森輕敲桌面,喚起對方注意力。「吃慢點,你燒了一天一夜,不能吃太多。」

  「燒……我昏睡這麼久嗎?」狄希訝異不已,怪不得他剛起床時渾身無力。

  「是啊。」為了讓高燒昏睡的人攝取水份及養份,羅森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,當然,其中也偷偷用了一點點「能力」輔助。「你下顎的傷是怎麼回事?」

  羅森指指那道醒目的傷口,全是因為那傷一直無法消腫,才會高燒不止,他用了幾個方法都沒效,好在最後那疤終於消腫,雖然褪去高熱,但隱隱透著一絲詭譎的紅。

  「這個……說來話長。」摸摸一直發腫發燙的傷疤,忍不住嘆口氣。「我就是為了解除這份詛咒才四處旅行的。」

  「詛咒?」羅森心領神會的看著對方頸項的猙獰,微微皺起眉頭。「的確是有些棘手,你是旅行途中誤觸了禁忌嗎?」

  「並不是,從我有印象以來就存在了,大概是祖宗八代誰幹了什麼事吧。」狄希聳肩,沒打算多聊這話題,突然想起一件事,他放下銀湯匙正色詢問:「是說,我可以在離開前參觀一下內部嗎?」

  「沒問題,我記得閱覽室有不少藏書,或許裡頭會有能幫你的資料,你可以自由閱覽。」羅森大方說道,「我記得你說你去過很多地方,若你不介意的話,是否能說說旅途上的見聞?」

  對於外面的世界,羅森相當好奇,他總是在城堡裡忙碌,加上能力的問題,出去一次都變成奢侈。

  「當然沒問題。」狄希對於自己的口才及經歷相當有自信,他也希望能與對方多多交流。「對了,這裡聽說是『荊王』的住處,怎麼沒看到任何一幅肖像畫。」

  狄希猛然想起這件事,其實不僅僅是肖像,相關的物品一個也沒瞧見,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

  「『荊王』?」羅森覆誦一次,腦門竄過尖銳的空白,爾後才像是想起這是誰般的回應。「這個,我也不曉得呢,可能是誤傳吧?這裡一直只有我在。」

  「只有你?」狄希納悶,「該不會是祖上哪一位吧?這城堡應該是世襲。」

  「是啊,這的確是承爵的產業。」羅森舀了一口濃湯,吞嚥後才回答,「可能是外人替父親取得暱稱吧。」

  「這的確是有可能的。」狄希笑著回答,百姓都喜歡替當權者取些綽號,方便鄉里間的交談。

  至於「荊王」的傳說,經過悠悠之口後,本就真假難辨。

  得到主人首肯,狄希恢復些許體力便開始參觀城堡內部,羅森也難得的放下公務陪同。

  雕塑、鎧甲、壁畫,無一不是古董,賞心悅目的程度令狄希流連忘返,跟著羅森的腳步前進,窗潔几淨,哪有昨晚看到的髒亂不堪?莫非真是他昏頭加上燈光晦暗不明,才誤認為是髒亂之地嗎?他存疑,卻也找不到破綻。

  「糟糕,走錯路了。」羅森倏地停下腳步,語氣中摻雜著懊惱,狄希探頭一瞧,兩人竟走到死路。

  「城堡這麼大,弄錯也是正常的。」狄希反過來安慰對方。

  憑藉著絕佳的方向感,狄希反而成了領航員,不知為何,他總覺得有股熟悉感,似乎曾經待過此處,但想了想,自己都要笑出來,若是真的住過這邊,上輩子不知道走什麼運吧。

  途經二樓走廊,原本打算依照羅森指點的路徑,走過連接前後棟的天橋到後方建築物,然而他們卻被堵在樓梯口,攀爬的藤蔓與荊棘像張密網,一瞬間令兩人錯愕,狄希被荊棘尖刺劃開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。

  「奇了,藤蔓怎麼會長到裡頭?」羅森訝然,隨手比劃,那些攀爬的綠意紛紛動了起來,往旁邊一一散去,讓出一條通道。

  「你會魔法?」狄希震驚,方才他從羅森身上感受到澎湃的魔力波動,尤其是土系魔力萬分高昂,可是對方卻又收斂得極好,之前完全沒發現。

  「啊、嗯……是啊。」由於太順手導致忘記還有外人存在,羅森在狄希震驚大喊下,才想起不該隨意展現能力這事,略顯尷尬的與對方對視。「這事情,可別外流啊。」

  「我知道的,別擔心。」狄希明白對方的顧慮,尤其是聖職院對於不屬於編制內的魔法者特別苛刻,他知道的,像羅森這樣天賦異秉的人並非少數,只是為了活命才裝作普通人。「你不寂寞。」

  「你也是嗎?」紅眸注視狄希,羅森問道。

  「是的。」就只有兩個人的現場,實在也不用遮遮掩掩了,狄希揚手,一團火球聚集於掌心。「不過我的魔法並不好,沒有特別擅長的屬性。」

  「是嗎?還不錯啊。」羅森認識的人並不多,雖然狄希身上的波動並不強,可是看起來很嫻熟。「你還會其他的嗎?」

  「冰屬性、暗屬性、風屬性、光屬性都會一些,簡單說來是樣樣通、樣樣鬆吧。」狄希聳肩,其實他操縱的最好的是暗屬性,隱身方便。「你控制得真好,要不是方才露了那一手,我還真感覺不出來土系力量這麼強。」

  羅森露出歉然的笑,他其實沒打算曝露自己的能力。

  「現在我們都有了彼此的秘密了。」狄希眨眨眼,他總算是明白為什麼城堡裡的人這麼少,主要是不想曝光吧,尤其羅森還是個貴族。「那麼請繼續帶我參觀吧。」

  

【18:45】開不了的門

  「請往這邊走。」羅森勾唇一笑,精準的控制魔力使藤蔓讓出一條通道,簡直跟走在綠色隧道一樣,看得狄希嘖嘖稱奇。

  拾級而上,經過連接天橋向山腳眺望城鎮,大鐘尤其顯目,狄希讚嘆一覽無遺的美景,潔白的雲朵飄過蔚藍天空,微風拂過身周掀起兩人的披風,橘紅與墨綠色披風交互飛揚。

  他側過頭恰與羅森相對眼,沐浴在暖黃光線下的貴族像逆著光降臨的神祇,溫和的眼眸靜謐且溫柔的注視他,眼神裡卻散佈著孤寂,他們之間的距離僅有五步,他默然哀傷。

  「你,想不想出去走走?到城鎮,或是外面的世界?」*

  「我?難啊……如果可以的話,我也想跟你一樣。」

  腦袋裡竄過這段意義不明的對話,狄希皺了一下眉頭,對他而言,這只是旅程中的一站,他隨時能夠離開這座華貴的囚牢,繼續天地為家的自由旅途。可是羅森卻只能待在這裡。

  羅森說,他希望能聽聽他在旅途中的故事,他說僕役一個月才來兩週。

  所以這麼大的城堡裡,只住著一個人,一個孤伶伶與孤獨同住的溫柔男人。

  狄希倏地有股單膝跪下的衝動,想要告訴他,其實他可以留在這裡,甚至於對方可以跟他一起走。

  這股衝動無以名狀,但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出口,狄希訝異的看見奇怪的景象。

  「咦?」

  「怎麼了?」羅森問。

  「你看,城鎮的鐘是不是在動?」狄希抬手一指,雖然距離極遠、分針動得極為緩慢,可他並不認為自己又眼花。

  「有嗎?」羅森轉頭瞇眼查看,「距離太遠,我看不太清楚。」

  「有,我有看見。」狄希縱目遠眺,信誓旦旦的說。「奇了,那只鐘不是不會動的嗎?」

  「可能終於有人修好了吧。」羅森聳肩。「科學總是日新月異啊。」

  「大概吧。」狄希收回視線,併肩往後棟前進。

  他不知道的是,這只百年不動的大鐘在幾日前突然轉動。

  他更不曉得的是,鐘擺是逆轉的。

  一點一滴往回倒流,無論聖職院主教或是專門的鐘錶工人,都無法阻止時光逆流。

  ──像是誰的執念經過漫長的等待與追尋,終於要回歸正確的時間點。

  推開後棟的厚實木門,一大層空間只有兩間房,其中一扇房門斑駁不已,狄希鬼使神差的想動手開門,但在觸碰到門把前又縮了回去。

  那一瞬間,他害怕這扇門後的「東西」。

  雖然那究竟是什麼,他沒有頭緒,但本能知道裡面的東西不會是他樂見的。

  「怎樣了?」羅森問,不解對方為何停下。

  「不……我只是覺得這舉動似乎太冒昧了。」狄希搪塞藉口,不敢說那瞬間的想法,「身為被招待的客人,實在不該走在主人之前。」

  「不用太介意。」羅森不以為意,握上把手往右一扭卻扭不開,用力推了幾下,房門紋風不動。「咦,打不開?」

  「卡住了嗎?」狄希湊上前幫忙,任憑他們如何用力,都無法推開眼前這扇門。

  「也許吧。」試了幾次依然打不開,羅森放棄思考到底哪裡出差錯,不過是一扇門,哪天有需要再看是否要拆門。

  相較之下,另一扇門便好開多了,裡頭是擊劍室,雕花西洋劍一把把陳列,精工盔甲、西洋劍服等,狄希好奇的拿起其中一把,雕花劍柄像是藝術品般,青銅做的相當沉重,但他挺喜歡的。

  「來一場?」狄希扭頭詢問,都有這麼多西洋劍了,總不可能不會吧。

  「點到為止。」羅森也很久沒有活動筋骨,笑著應下後便褪去披風,將其掛上一旁的衣帽架,在狄希褪衣的同時選了把稱手的銀劍。

  狄希其實也很久沒碰了,憑藉著記憶舞出劍法,上挑、斜刺頻頻展開攻勢,不過羅森一臉老神在在,對於攻擊抬劍招架,僅僅挽個劍花便壓制他。

  相互交纏,戰況膠著,看似劍拔弩張其實兩人都沒用盡全力,幾個回合下來,直到狄希垂下劍、停下腳步,露出揮汗淋漓但舒心愉悅的笑容。

  「劍術還不錯。」羅森給予讚美,狄希笑了下,其實他也知道對方沒出全力,只是鬧著玩而已。

  「謝謝讚美。」狄希滑稽的行了大禮。

 
 

  【18:45】僕人們

 

  平常日子,狄希陪羅森吃完早膳後便在城堡裡四處閒逛,提升自己的鑑賞能力,其實他挺喜歡古董,某方面來說,可以脫手賣得好價錢的東西,他都很有興趣。

  站在大壁畫前方,詩人拿著紙筆記錄自己看畫的心得,正想湊近點時,腳底卻踩到硬物,低頭,竟是一堆碎屑。

  蹲下身端詳,狄希記得昨天並未看到這堆碎屑,看起來像是被打碎的石膏,但他這幾天雖然都窩在這條長廊,可沒有撞倒任何一尊雕塑!

  想拿起來仔細瞧瞧,然而指尖觸碰瞬間,那堆碎片倏地崩解成灰,被一道詭譎的風帶走灰燼,他攏緊眉頭,直覺告訴他這狀況詭譎,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。

  哪那麼剛好說風就有風,總不可能是他的呼吸把灰燼吹走吧?

  銀眸逡巡,究竟是哪個雕塑碎了?環視四周,東西都擺得好好的──

  「托恩斯先生,早安。」

  一句不帶任何前兆的問候從背後響起,狄希旋身、站起,僅僅花費一個眨眼的時間,瞠大的銀眸透露一絲驚疑,這人是從哪裡變出來的?

  只見穿著勞務服的僕人滿臉笑意的向他問好,全然不覺得哪裡不對勁,「請跟我來,陛下等您一起用餐。」對方比了一個先行的手勢,隨即跨前狄希左方三步,領著他往餐廳走去,詩人越走越是膽戰心驚,一路上一直有僕役來來去去,腳步輕盈、笑容可掬的朝他行禮。

  這些是從哪裡出現的?一夕、不,一刻之間變出這麼多人,是妖術嗎?

  狄希確定一早醒來,城堡裡僅有他跟羅森,兩人還分工合作煮了早膳,那時並沒有那麼多人啊!

  「托恩斯先生,這邊才是門喔。」僕人拉住他的衣角,回過神發現自己離牆壁不到一個指頭的距離。「抱歉僭越了,請往這裡走。」

  狄希仍舊一頭霧水,進入餐廳又是一陣衝擊,僕人們陸續將食物端上桌,長桌上頭擺滿各種精緻的佳餚,但他記得,配菜室裡並沒有像紅椒、番茄這類的食物,空空如也的狀況他還跟羅森打趣說,找個時間去打獵補充一下食物。

  「狄希,愣在那邊做什麼?」閱報的羅森從報紙中抬頭,順口招呼了他,狄希邁步想走到對方身旁詢問目前狀況時,一位穿著侍者服的老者巧妙的擋住他去路。

  「托恩斯先生,您的位置應該在陛下的對面。」

  身穿侍者服、胸前別著金色執事胸章的老人,花白的頭髮梳得整齊,蒼翠色的眼眸炯炯有神的與他對視。

  「瑟里,就我跟狄希而已,不用那裡拘謹。」見狄希傻在原地,羅森出聲想解開這僵局,但心中滿是無奈,對於這位服侍過三代的元老管家,說不敬重是不可能的。

  某方面而言,瑟里既像家人又像老師,有許多帝王家的規矩還是對方手把手教導的。

  「陛下,禮不可廢。」瑟里轉而面向羅森,右手橫過左胸,躬身提出諫言,一絲不茍的老管家對禮制毫無妥協餘地。「不該因為私情而逾越身份,就算只有您與托恩斯先生獨處時亦是。」

  「好了,我知道了瑟里。」羅森抬手制止,他知道瑟里完全可以用「禮制」為題,侃侃而談大半鐘頭。

  紅眸略帶歉意的移向狄希,他懷念兩人坐得極近,天南地北聊天時的場景。但他更擔心,兩人因為座位一事吵起架來──他可沒忘記他們第一次見面,明明平常都是溫和有禮的人,怎麼相對眼、講沒兩三句話便劍拔弩張,要不是雙方尚存理智的話,難保不會當場撩袖子對打──

  「真是莫名其妙,如果羅森覺得我不該坐在他旁邊這位置的話,那麼他早就跟我說了。」*

  「沒有禮貌的小子!陛下的名字豈是你可以直呼的!」

  「如果他覺得不舒服,他會直接跟我說,對吧,羅森?」

  他苦笑,還沒想到該怎麼勸架,火卻先燒上身了。

  他還想起事後瑟里轉而向他「曉以大義」快三個鐘頭。

  那些禮制他不是不懂,只是一人生活在這座孤寂的城堡時,那些規矩要表演給誰看,才不墮王家的威風?他明白內化的重要,更曉得必須從小地方做起,避免哪日在外出糗,跌了德拉迪亞家族之名。

  但他苦啊!孤單啊!好不容易有了人陪伴,為什麼還要因為規矩製造相處的鴻溝呢?他是人,也想擁抱、親吻,用皮膚在最近的距離汲取對方的溫暖,他說的話有人聽、對方說的話他也細細聆聽著。

  因此當狄希在雨夜敲響那扇門時,乃至於願意放棄原有旅程選擇留下時,他怎麼忍受得了不與對方相近相親?

  「狄希?」羅森提高音量,不解對方擰眉直看著瑟里做什麼,莫非他們又偷偷在哪裡吵架了?

  「托恩斯先生?」由於這股瞪視太過奇妙,瑟里也跟著皺眉頭。

  「你不是……」那天在外頭的老人嗎?疑問差點脫口而出,狄希突然明白為何對方態度那麼差。

  但為什麼他這麼討厭他?雖然他看到對方,心頭也有疙瘩,想撇過頭不看這人,那眼神太過清明且銳利,有著閱歷長久的精明幹練,像把直接斜扯開布幕的利錐,讓所有意圖無所遁形。

  「什麼?」

  「沒事、沒事。」狄希擺擺手從善如流的走回長餐桌的另一端,但表情全然不是這回事。

  他覺得有些理應不該忘記的事情,目前卻想不起來。

 

【18:45】遺忘的事[H]


  揉捏鼻心、還想敲敲偏頭痛嚴重的左額時,一聲驚呼令他睜眸,手還呈現半空高舉的模樣。

  只見一女僕驚魂未定的縮了肩,一手托著放滿茶壺及瓷杯的托盤、另一手壓在茶蓋上頭,方才他抬手的舉動貌似差點害對方打翻物品。

  「抱歉,嚇著妳了嗎?」

  「不、不,是我太冒昧了,忘記出聲跟您說一聲。」面對狄希歉意的笑臉,女僕的雙頰染上一層紅,垂下頭將茶點放置桌面,「請您享用,陛下有口訊,他得處理公務,目前走不開。」

  看著明顯是下午茶茶點,狄希腦袋越來越痛了,不是才剛要吃早餐嗎?怎麼一眨眼又要吃午茶了?

  涼爽的風從大片落地窗吹拂過他髮絲,置身於採光良好的花廳,四面大片玻璃落地窗讓美景一覽無遺,斜陽如一畫筆將視野裡的一景一物塗抹層層金橘,遠處尚能看見城鎮的輪廓。

  但他究竟何時從餐廳移至此處?毫無頭緒,像霧裡看花,可是又找不到違和處。

  咀嚼花餅,心緒飛到羅森身上,為什麼對方看起來都沒有感到任何異狀?還是真的是他有問題,出現幻聽或幻覺?

  放下瓷杯,疑問沒解開,實在沒有好好品嘗的心思,再喝也喝不出滋味。

  這時間應該可以去書房外頭等羅森,順便問問最近發生的事──對了,他想起走廊上碎掉的雕塑,這點也許直接問僕役們比較曉得吧。

  走至茶水間正想詢問時,女僕們交頭接耳,說得好不歡樂,每個人臉頰都是興奮的紅。

  「沒想到還能再看見托恩斯先生,他還是好帥啊。」

  「妳真是個小花癡耶。」

  「哎唷,沒辦法,我就、就喜歡那一型的嘛。」

  「是啦是啦,不過我以為他會繼續旅行呢。」

  「對呀,所以這次來還能看見他,這真是太好了!」

  ……對啊,他不是要旅行嗎?要去找……找什麼?

  「不過這樣也好,有個人願意陪著陛下。」

  「也對,陛下真是辛苦了,要不是害怕傷到別人的話,也不用這樣自囚了。」

  「不曉得有沒有人可以解除陛下的詛咒呢?時不時就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,怎麼想都覺得太悲哀了,陛下這麼溫柔的人。」

  「嗯,不過托恩斯先生知道這事嗎?」

  「應該知道,吧?不然怎麼還會願意留著呢,陛下一旦不能克制自己的話,發起狠來誰吃得消啊。」

  ……詛咒?狄希訝異,他怎麼不曉得這件事。對方一直活蹦亂跳的,不管是白天黑夜都沒有異狀,為何會說羅森身懷詛咒?

  「對了,詛咒……」他想起來,他是為了找尋解開詛咒的方法才到處旅行,不過遇到羅森之後,就決定留在這裡陪對方。「嗚……」

  一陣陣疼痛襲擊腦門,狄希雙手抱著頭蹲下身,如斷片驟然被接上其他片段,腦袋被攪成一團漿糊,分不清什麼才是真實。

  「別讓他跑了!」*

  「我是狄──」

  「塔塔爾木是怎麼回事?黑魔法控制,聽起來好恐怖啊!」

  「那麼就交給你了。」

  「我更不希望你跟他們走得太近。」

  「誰知道呢?反正陛下會處理,搞不好三大貴族也會過來議事吧?」

  痛楚湧現、耳鳴嗡然的狄希突然聽見一個不祥的名詞,「貴族……不可以……」

  他必須阻止,那些人、不能讓那些人靠近,就是因為他們──

  「天啊,托恩斯先生!您怎麼了?艾瑪,快去叫醫生!」

  歪斜的視線裡,女僕們的身影扭曲,狄希有很多話想叫她們轉達,但是越來越強烈的痛楚剝奪他的言語能力,腳步聲紛沓而來,黑暗逼迫到眼前,隨即不省人事。

  午夜的雨聲淅淅瀝瀝敲在玻璃窗,狄希撐起半身左右查看,軟綿綿的雙人床上還睡著另個人,抹了把額頭冒出的虛汗,發生什麼事了?

  「怎麼爬起來了?想喝水嗎?」正待努力回想時,突地被人撈進懷裡,熱燙的體溫煨著後背,羅森的唇靠在耳廓,飽含睡意又帶點被吵醒的沙啞。

  「沒有。」微微側過頭,近得四瓣薄唇都要相觸。「只是在想事情……」

  「什麼事?」羅森啾了一口,手不安份的探進他睡袍,在那片結實寬闊的胸膛上點燃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。

  「唔,你不覺得、嗯、有些奇怪嗎?像是我們如何認識、還有瑟里怎麼會突然現身……」

  「呵,你連自己怎麼來都忘記了嗎?」啃咬著鎖骨,羅森幫他稍微「回憶」一下。「你忘記你是半年前的雨夜來求宿的嗎?當時淋得一身溼呢!」

  雨夜,好像的確是這時間,但是有半年之久了嗎?狄希滿肚子疑惑,仍順從欲望及羅森施力方向,轉頭與之接吻,嘖嘖水聲與敲打窗面的雨滴融為一體。

  羅森吻得情動,摸索著潤滑用的藥膏替身下人擴張,棕髮詩人難耐的蹭動,被他一把按住後腰時,卻還轉頭發問──「那瑟里呢?為什麼他看我不順眼……唔!」

  一而再、再而三於親密時刻提起其他事,饒是羅森脾氣再好也忍不住吃醋,既而想要好好「懲罰」一下枕邊人。

  「你不知道在這時候提起其他人,尤其是男人,是件罪不可赦的事嗎?」羅森伏在狄希背上,一挺腰撞進密穴,腰部緩慢律動,引得對方不住呻吟,總算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該集中的地方了。「而且,你們初次見面就不對盤了。」

  狄希趴在近床尾處,十指揪著白絲床單,意圖止住越來越激烈的挺動,他還有許多想問的事,但疑問全都化為一聲聲甜膩的呻吟,激情從鼻間、喉間,隨著呼吸充盈整間臥室。

  恍惚間,一聲淺淺的、不豎耳聆聽便會忽略的「喀」悄然響起。


  

【18:45】溫存的事[H]


  踩著輕快的腳步,拎著萊姆酒及油燈,狄希哼著小曲前去敲響某個工作狂的門。

  夜晚的美好時光,居然浪費在公務上,怎麼想都是浪費生命的行為。

  輕敲了兩聲卻無人回應,悄悄扭開門把,窗戶微開、晚風拂得窗簾揚於半空,月光傾瀉於窗櫺,羅森趴在桌案上頭閉眼假寐,油燈照耀得到的桌面堆滿各式卷宗與公文,這也不是國王第一次睡在辦公桌上。

  光在臉龐錯落出影子,他輕手躡腳的靠近,真是太無防備了啊,就不怕他做什麼……出格的事嗎?狄希沉默,為腦袋裡閃過的念頭而鄙視自己。

  正當他將酒瓶輕輕放地,想將人搖醒、讓對方躺到床舖好好睡一覺時,羅森猛地攫住他的手腕,精準的像俯衝抓住獵物的鷹。

  「狄希。」對視幾秒,羅森才緩緩鬆開手勁,但還是拉著不肯放。「我夢見你了。」

  「難得,夢裡的我怎麼了嗎?」靠坐於桌沿,狄希饒富興味的問,抬起另隻手替對方將亂翹的金髮塞回耳後。「你看起來有點迷迷糊糊。」

  「我夢到你來敲門,全身都是傷摔在我懷裡。」握住那隻手,羅森將其貼在頰邊汲取微涼的體溫。

  「這不是我剛來時的寫照嗎?」只是沒有全身傷,但淋成落湯雞並沒有好到哪裡。

  羅森搖頭,不一樣的。他沒說的是,夢裡看見狄希的時候,並不僅僅是驚訝還有喜悅,更多的是一股直沖腦門的憤怒。

  人們說,夢境是現實的鏡子,亦是潛意識的呈現,但他對他並沒有不滿,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負面情緒?而且夢中人的傷,看起來像他小時候尚不會控制力量時造成的傷口。

  「別想了,反正只是夢而已,你一定是最近太累了,去洗一洗先睡覺吧。」狄希直起身體,把羅森也拉離位置。「快去休息,不然隔兩週瑟里來時,我可要打小報告。」

  「什麼時候你跟他好到會打小報告了?」

  「當我們的目標都是你時,自然組成同一陣線。」

  他苦笑,但不排除是勞累的關係,最近氣候異常,幾個領地的作物無法收成,而且他又接到胡迪斯虐死臠童的消息,姑且不論真假,身為貴族時常出現這種醜聞,要如何令人民信服?

  「你要找我喝酒?」瞥見地面的酒瓶,不難猜出狄希的來意。

  「原本是,但我現在傾向讓你去睡覺。」

  「小酌助眠,陪我喝一點吧。」彎腰拿起酒瓶,若能好好的睡一覺,喝點酒也無妨。「反正瑟里不在。」

  「好吧,但只能一點點。」狄希聳肩,打算熄滅書房油燈時,羅森阻止了他,坐到書房另一端供人休憩的軟椅上頭,順手拍拍旁邊的座位,一個無聲的邀請。

  從善如流的狄希還從矮櫃挑了兩個酒杯,裡頭還有一組茶具及茶葉,偶爾他也會溜進來幫忙泡杯茶給對方,陪對方聊聊天,緩解處理公務上的枯燥。

  當然,有時候在這軟皮沙發上頭,也會演出一場旖旎的情事。

  淡褐色的酒液在杯底打轉,旋成一個小漩渦後晃盪,充當侍酒師的狄希倒了一點在杯底,遞給羅森時得到對方挑眉的回應,他不贊同的搖頭,「那是讓你助眠,不是讓你喝醉的。」

  唉,真不知道狄希跟瑟里看齊,這發展到底是好還是壞呢?羅森品嘗滋味,辛辣的酒味刺激喉頭,身體迅速暖了起來,酒精迅速在胃袋發酵,讓他雖然睏意加深,但某方面的欲望卻也昂揚。

  瞥一眼因酒而雙頰乃至於頸部染紅的狄希,坐在月光如銀白絲紗籠罩下的沙發上頭,像是隨時都會消失不見一樣,於是他走過去,在他疑惑的眼神中雙手撐在對方頸旁,緩緩的彎腰親吻。

  或許渡給他一口人間的溫度,他就能夠順理成章的留下。

  交換彼此津液,褪去遮掩獸性的外衣,在這一尺長寬的休憩處,進行最原始的生理本能,於曬不黑的頸部吮出一個個吻痕,他想起瑟里諄諄告誡的事。

  
「陛下,您就算很喜歡托恩斯先生,但這人來路不明,應該多觀察、提防對方才是。」當時服侍羅森更衣的瑟里,在更衣間面色凝重的提出諫言。*

  「我知道你的顧慮,瑟里。」大概是一早讓瑟里看到狄希與他同睡一張床,這看在老管家眼中是件無法容忍的事。「我跟他相處的時間是你的好幾倍,更別提你們未到之前,只有我們獨處。若他真想害我,早就能得手了。」

  其實這種話,他沒聽千遍也有百遍了,說的人不膩、他早聽得膩煩。

  「陛下,知人知面不知心,若他是如您所說的,只是一位雨夜避難的可憐人的話,那倒也無妨。」老管家臉色一凜,「但就怕這人能忍,忍得所有人都放下戒心才動作,陛下,我擔心的僅僅是這一項而已。」

  「你認為他在演戲嗎?」

  「我想並不完全是,但陛下,我的直覺告訴我,這人不是那麼簡單,畢竟看來有太多巧合不是嗎?而我的直覺在一生中幫助過我,不計其數。」

  「……我知道了。」他斂下眼眸,握著拳頭思考是否應該……再次清查狄希來歷。「那就交給你去查吧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老管家替他披上披風,順從的跪地拾起披風一角,落下象徵忠誠的一吻。

  「其實,不管是不是巧合,我都挺感謝這場相遇。畢竟你們都不在,有他相陪讓我舒服點。」而非讓他覺得自己像在坐牢。

  「陛下……」

  「我不是在責怪你或父王,我知道,那時我仍然無法控制力量,而現在則是聖職院勢力過於龐大。」他懂的,所有的孤單寂寞是為了不讓天賦曝光,這是他付出的代價。

  只是他孤伶伶的睡在那張大床時,難免也有怨憤。雖然他明白,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──「你們也是為我好。」


  月光悄然撤離,書房回歸僅有一盞油燈為光源的狀態,恰巧掩去燃燒的激情下那赤裸交纏的兩副身軀,掛鐘依著規律,慢騰騰的抬腳跨過一個數字。


   (續)

  ***

  終於忙到一個段落,回來繼續發文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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