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19:45】崩塌

 

  「還好嗎?」雷亞端著水盆進入房間,昏暗的燈光,只見一團棉被山鼓在床中央,他大手一扯將其掀開,蘭德爾瑟縮其中,汗溼全身。

  他放下水盆,撥開其黏在額頭的碎髮,剛想拿毛巾時卻想蘭德爾抓住他的手,滿掌心都是熱烘烘的燙,「……痛……」

  「起來換個衣服吧。」雷亞拉起因高燒軟綿綿的他,脫下濕透的衣物──銀色的圖騰爬滿身體,左胸處還能看見皮下組織似乎有隻銀蛇──再換上乾爽的衣服及床單再把人扔回去。

  「嗚……雷亞……」燒得幾乎神智不清的蘭德爾輕扯雷亞手臂,生理性的淚水積聚於眼眶,「我疼……」

  「要麻藥嗎?」拎起旁邊的水煙壺晃了晃,卻得到對方搖頭拒絕。「要聽故事?」雷亞說的都是以往蘭德爾身體不適時,能轉移注意力的紓解方式,可這次全然不管用,最後他只好把對方抱進懷裡,一下又一下拍著背。

  「我覺得……我要死了……」這次的痛超越以往所能承受的,麻藥麻醉部分神智,卻無法令他安穩入睡。

  「不會的。」

  「不過我死了的話,他們……也會一起陪葬吧……」想到要跟另外三個有共同血緣的人一塊死,心裡怎樣都不舒坦。

  「不會死,只要他死了,契約就能解除了。」否則他們頻繁追捕這人要做什麼。

  「那也只是假設啊……說不定全是誆我們的……」蘭德爾不抱任何信心,更別提那預言還是他精神失常的母親所說出的,可信度不高,他更相信這是一種報復。

  「等待吧。」雷亞用乾布擦拭其汗滴,不善言語的他只能用最貧瘠的言詞試圖安慰。「應該快結束了。」

  象徵詛咒的銀蛇圖騰一圈圈纏繞,彷彿是蟒蛇要絞碎他們的五臟六腑,雷亞並不確定這是否代表這詛咒即將結束,他只是有這樣的預感,一切都要告一段落了。無論是誰生或是誰死。

  「你真有、自信啊……嗚……」蘭德爾勾起虛弱的笑,下個瞬間睜大眼,揪著胸前衣襟痛得蜷在雷亞懷中,咬破嘴唇、鮮血緩緩滴落,疼到眼前陣陣發黑,好似有人拿著鐵條硬生生插入身體,在柔軟的內臟中肆意翻攪,痛苦的喊叫被他緊緊鎖在喉間。

  「蘭德爾?」雷亞嚇了一跳,擔心對方咬到舌頭,施力掐開對方的嘴,卻得到淒厲的慘叫,連帶待在其他房裡的貴族也崩潰痛喊,「蘭德爾!」

  由於聲音太過可怕,整個旅店的人都開燈、開門,紛紛詢問究竟發生什麼事。

  雷亞當然沒空應付敲門詢問狀況的人,蘭德爾已經痛到撕裂身上的衣服,像要挖出自己心臟般的扒抓,一隻銀蛇於肉眼可見的程度在對方體內肆虐,雷亞反射性想要拿刀挑出,在下手前一秒想起詛咒是無形的,就算匯聚成實體模樣,依然無法真正殺死。

  眼見蘭德爾的手指都是自己抓出的血,雷亞用絲帶綑綁他手腳,就在他考慮直接打暈對方或是加重麻藥的劑量時,對方猛然大喊一聲:「啊啊啊──」緊接著遊走於皮下的銀蛇驟然崩解,皮膚繚繞的圖騰迸裂出血花,與此同時,蘭德爾渾身一頓、瞬間沒了呼吸心跳。

  雷亞馬上替他急救,過了好一會兒,人才緩緩甦醒過來,躺在血汙中的蘭德爾硬是扯開嘴角,那雙手被雷亞緊緊反握。

  這時,驚天動地的轟然聲響襯著外頭的尖叫聲蔓延,雷亞在蘭德爾的示意下抱著他往窗邊看,房門被其他聖職者撞開,只見他們驚惶的看著滿身是血的主教,不曉得該先關心還是先報告。

  「怎麼?」明白蘭德爾目前根本沒力氣發話,雷亞代為詢問。

  「啊、是,主教,外面那個鐘──」

  「大鐘如何?」

  「主教!荊王的城、城堡──」另一隊人馬急忙衝進來匯報,打斷上一個聖職者的話。

  「城堡?」

  「整個都崩塌了!」

  「怎麼可能?」雷亞納悶,那麼大的一座城堡,怎麼可能無事自毀。

  他們對視一眼,此刻鐘樓上與時鐘連接的響鐘響徹雲霄,一聲聲在漆黑的夜晚裡回響。

 

 

  【19:45】狄希

 

  「這次任務就交給你們了。」

  「遵命。」

  「你們一定要去嗎?」小小孩扯住大人的衣袖,緊張的詢問,哥哥姐姐都不在了,連爸爸媽媽都要離開了嗎?

  「為國家犧牲是我們的使命,記得,這是我們的榮耀。」

  小小孩不解,他只知道搭著車離開的人都不會再回來了,他偷偷在爸爸媽媽的衣服上放了銀蛇,這是他的朋友,牠們會告訴他發生的事,雖然他並不懂,為什麼哥哥姐姐看到他的銀蛇時,全都詫異的要他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,每一個大人都不可以。

  某一天晚上,他躺在大通舖睡覺,看見黃沙漫天,好多人拿著武器對戰,鮮血像不要錢的糖漿不斷噴灑,他很害怕,哭喊著爸爸和媽媽,然後他的朋友發出微亮的光芒,指引他找到想找的人。

  但是在他還沒衝去抱住大人的腰部時,剎那間爆炸威力將附近夷為平地,血肉與火花在眼前猛然炸開,他哇得嘔出一口鮮血後醒來,好像也被砲彈擊中一般。

  被緊急送醫的他查不出外傷,只是精神萎靡好一段時間,趁著夜色掩護想去偷報紙確定看見的究竟是不是夢,卻在不小心爬錯通道而聽見長官們的對話。

  「反正這麼多人,多幾個自爆兵也沒關係吧,反正都要死了,當然不能浪費,多拉幾個德拉迪亞人去死才划算。」

  「是啊,不然浪費那麼多米糧養他們長大幹麻?」

  「這就是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啊!」

  乍聽見這段話時,他傻愣於原地,鼻腔充斥著順著通風口攀爬上的煙味,當他明白長官話中的意思時,胸口積蓄的憤怒幾乎讓他想殺人,但理智知道不能衝動行事。

  他開始學會觀察,漸漸發現那些不對勁的事,意識到這組織太大,不是他一個小孩子能順利扳倒的,於是開始計畫要逃離這個地方,等他成長到足以被扔上戰場時,便趁機拋棄國家開始逃亡之路。

  他才不要被當成棋子。

  潛過邊界,來到德拉迪亞王國,最初苦於無身份證明只能縮在路邊當乞丐,好不容易誘殺一個流民,取得對方的名字與身份,他便冒名頂替對方活了下來。

  最初活得戰戰兢兢,夢裡也不敢真正入睡,總覺得有人在追趕他、行蹤即將曝光,某日當他聽見外頭有吟遊詩人彈奏里拉琴時,他才真正睡了一覺,於是他便向對方學習,只為睡得更安穩。

  誤打誤撞的學習,最後成為吟遊詩人也是他意想不到的事,更別提應邀至富豪家中演唱,評估沒有危險,他也就去了。

  沒有一天疏於鍛鍊,很多事情他漸漸明白不能讓人發現,是為了生命安全著想,他的銀蛇是他魔力的具現,離開國家才知道原來這股力量之大,但是到了德拉迪亞這力量又只能封印起來,畢竟這個國家的聖職院不允許有人私自使用這能力,大部分都是原始人力做事。

  雖然不方便,但久而久之也習慣了,每在一個地方待夠久了,他便會換個地點居住,他注定不能久待在同個處所,有太多太多的原因逼迫他必須離開,但這頻繁的換居住地倒也讓他真正認識這個國家。

  他好像真的成為了德拉迪亞的國民。

  甚至,已經遺忘自己最初的姓名。

  「狄希,你需要再來一點嗎?」

  偌大的餐廳裡,羅森紆尊降貴的端著裝滿食物的大盤子遞給他,他回過神,想起用了多年的名字,以及正在執行的任務。

  吟遊詩人四處遊玩,但沒錢也玩不了,他似乎注定不得安寧的工作,賣東西、當服務生之類的,老是被老闆刁難,最後踏上了買賣情報一途,偶爾也接暗殺工作,孑然一身的人最適合幹殺人放火的勾當了。

  看著俊秀的金髮男人,狄希也覺得自己會得到委託也是件神奇的事,畢竟他也僅與那三位貴族在宴會上有過一面之緣。

  可某日工作便找上門,要他接近羅森並監視對方行動,美其名是陪伴──因這位年輕國王從五年前便謝絕眾多僕役相伴及會客,貴族也只能偶爾應召會面而已。

  評估自身應付得來,所以他接了,這就只是一份工作罷了。

  「沒事,剛睡醒還沒回過神。」他露出微笑轉移話題,並接過餐盤舀了一匙,開始天南地北的聊天。

  ──剛開始,他是這麼認為的。反正按照契約走,事成之後高飛遠走。

  按照劇本從雨夜那日進入,狄希待在城堡裡頭,多數時間都與羅森同進同出,住在高塔裡的年輕王者,物質生活從不匱乏,各地珍奇古怪的東西定期送來。

  活得挺愜意的,他覺得自己都要懶成一頭豬,而且羅森說實在話,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觀察回報的地方,貴族們也不要他接觸公務,沒有需要探聽的資訊,清閒的往豬生活邁進。

  說實在話,羅森實在也不是他會想關注的人,他太溫和了,簡直會被僕人踩在腳底下玩弄,這樣的人比起專管軍務的柴契爾更無魄力,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他會是國王,莫非就只是因為血脈嗎?這也太扯了。

  更別提這人竟然帶領德拉迪亞與他原本的國家對峙這麼久,狄希覺得幕僚實在太重要了,有好的幕僚在,國王可以混吃等死。

  然而一日日的相處,狄希發現這人沒有表面的溫和,並不是那種白癡的濫好人,他開始學習用另一種眼光觀察羅森,越相處越是想待下來,偶爾幫忙處理公務,他看見不同以往的男人,那時候的氣勢就像一個王者了,而對方在公事上更是堅持不因私欲而魯莽下判斷。

  這讓他感興趣了。

 

 

 【19:45】你是我的旅途

 

  「你之前都不讓我參與會議,這次終於肯讓我當小幫手了?」某日為了迎接即將舉辦的跨國會議,整座古堡的人都動了起來,而更衣室裡狄希平舉雙手正讓裁縫師量身。

  「因為馬騰齊格國的首長之一要過來,除了柴契爾他們之外,我也需要有個貼身護衛……」羅森歉然,但這是最能順理成章把狄希帶在身旁的理由了。「抱歉,我不是要貶低你,只是他們說這樣安排比較合理……狄希?」可是當他說完,狄希滿臉震撼──這是第一次他看見不再帶笑的他──彷彿在害怕什麼。

  「你說,這次要跟哪國的人見面?」不是他聽見的那國家吧?狄希想笑,卻連勾起唇角都辦不到,曾經以為已經掩埋的惡夢,如今又逼近眼前。

  「馬騰齊格國,你跟他們有過不愉快嗎?」羅森問,眉頭緊蹙。

  何止不愉快,那是他急欲擺脫的前塵往事啊!

  「沒關係,我再另外安排,不用勉強。」羅森並不想強迫對方做不想做的事,拍拍他肩膀示意卻被狄希一把抓住。

  「沒問題,我當你的護衛。」他也需要直面過去了,否則這輩子他只能逃跑。

  「真的嗎?」

  「真的,我可以的。」重重一頓首,他堅持。

  當天所有人都盛裝出席這場會議,狄希在前一週才知道原來兩方的仗在幾年前已經休兵,這次是為邊境爆發的零星戰役做個說明,並且調整兩國利益再次簽署和平公約。

  狄希站在羅森後三步,一眼便認出步下馬車走來的老年人是誰,老不死總理果然是老不死,多少年了還活著禍害人間。

  想起被當成棋子玩弄的父母與手足,還有許多相處過朋友都被當成棋子任意拋棄,怎麼想都不能原諒。

  人命不該是他們手中的玩具。

  會議倒是挺和平的,兩方對峙也沒想像中的劍拔弩張,簽署完新的合約之後,照慣例是宴會,他藉口去廁所,偷偷的潛入羅森的書房想查查這些年兩國戰爭次數,好不容易從櫃子裡找到報告,馬騰齊格這些年與德拉迪亞的戰役數不多,但是兩方傷亡數依然不少,旁邊還附註著「馬騰齊格自爆兵攻擊次數」。

  這麼多年,還是有人依然被當成玩具嗎?

  「不能原諒……不能原諒他……」草菅人命的傢伙,不能放過他!

  「所以,你是馬騰齊格國的人嗎?」

  理應只有他存在的空間多了另個人的聲音,一滴冷汗緩緩流下額角,狄希轉頭看見從密道現身的羅森,心臟都要停止了。

  「你是馬騰齊格派來的密探嗎,狄希?回答我。」

  「……不是。」僵硬的搖頭,為什麼會被發現?

  「那麼你無故翻閱這些機密,有什麼必須原因嗎?」羅森站定,兩人只隔一個辦公桌的距離,「你想找什麼東西,嗯,你找出這個戰爭次數統計,想做什麼事呢?」

  「我、我不是密探,但我的確是從馬騰齊格逃離的人。」狄希嚥下一口口水解釋,說出了最初的來歷。「因為我不想死。」

  「慢慢說,我聽你解釋。」羅森雙手撐在桌面,頗有狄希不說完,事情不會結束的意味。

  「你應該知道,馬騰齊格的自殺兵攻擊吧?」狄希說,羅森點頭。「我的親人都是……他們被當成棋子一樣,用自己寶貴的性命……成就那些噁心的人的野心,我不想被他們利用,所以就逃了。」

  「所以你才會在那個雨夜逃來嗎?」羅森想起雨夜敲響大門的狄希也是渾身是傷。

  「嗯……」狄希沒料到羅森會與那事聯想一塊,但他也不打算否認。

  「那麼,你現在想要做什麼?」羅森一針見血的詢問,未說出的是,目前穿著德拉迪亞服飾的狄希,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德拉迪亞,而非馬騰齊格。

  「……我不會拖累你們的。」他會離開,就算必須認賠,不能繼續執行三大貴族給予的任務,他也要趁機把馬騰齊格的總理殺掉。

  而且,這樣也好。他就不用違背良心去做可能對羅森不利的事。

  「如果這是你想要的,那麼就去做吧。」羅森拔下左耳的紫水晶耳環,繞過辦公桌,抬手將狄希的髮勾到耳後,露出白皙的耳垂,上頭穿了幾個耳洞,他替換了其中一個耳飾。「記得平安回來就好。」

  「……你不怕我騙你嗎?」胸口一陣酸疼一陣暖,狄希沒料到被抓到的同時還能得到原諒與支持。「還是因為鏟除他們,對你也有利嗎?」

  「我不能否認沒有第二項原因,但我可以告訴你,因為我相信你不會害我,所以不怕你騙我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但是,下不為例,狄希。」

  羅森輕輕關上書房門,回到宴會廳繼續他應盡的義務,狄希眨去氾濫的淚水,換下這套象徵德拉迪亞的衣物,重回暗殺者的工作。

  狄希相當有耐性,等馬騰齊格的馬車過了邊境,才利用風屬性潛進馬車裡,沒有第二句話,捂住對方嘴巴後見血封喉,他湊近總理耳旁用馬騰齊格話說──

  「你們這些草菅人命的垃圾,怎麼不敢把自己變成炸彈?」

  夜色漫漫,羅森房裡點著一盞燈,靠坐在床頭翻閱雜書,隔幾分鐘便抬起頭來看看窗外、細細聆聽走廊聲音。

  雖然嘴上說的輕鬆,他與狄希攤牌並放對方去做想做的事,但內心還是惴惴不安,一方面擔心對方安危、又擔心留下把柄,另一方面對於狄希沒據實以告也有些生氣。

  但是自己也沒光明磊落到哪裡去。

  他生氣,藉以讓狄希涉險鏟除敵對勢力,怎麼想都很卑鄙。他在利用狄希的愧疚,結果他跟馬騰齊格總理有什麼不同?一樣把人當棋子使。

  這樣一來,他有什麼資格生氣?狄希也不一定會回來,所以他又要自己渡過漫漫長日……這就是懲罰吧。

  「你可要平安啊,狄希。」

  如果對方能平安回來的話,隱瞞的事情就隨風去吧,往前看才是重點。

  「叩叩。」

  清脆的敲擊聲響起,羅森疑惑的掀被下床,拉開落地窗簾,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夜行者出現在陽臺,拉下兜帽的狄希露出笑容,又敲了敲落地窗。

  一開啟,夜風將夜露也跟著吹進來,寒意撲面,狄希微微發抖,沾濕的夜行衣都黏在身上汲取他體溫。

  「晚安,閣下,我可以……借住一晚嗎?天明……我就離開。」說著與當時相似的理由,但他不安的補了一句。

  狄希解決掉總理後,要不要回來一事也經歷一番天人交戰,他怕羅森的鄙視、又怕對方不原諒他,但後來想一想,如果他離開了,那麼柴契爾他們鐵定會再找其他人接近羅森,那不如還是由他來吧,能拖則拖,至少可以確保他還在的時候,不會再有其他居心叵測的人靠近羅森。

  雖然他好像,沒有資格這麼說。就算如此,他也想留下來,不再如無根浮萍飄盪了。

  狄希隨即被羅森抱了滿懷,溫暖漸漸暖和了他,羅森聲音很輕、也帶著一絲幾乎聽不出來的顫抖。

  「當然可以。不介意的話,你可以多留幾晚,告訴我旅程中有趣的事,好嗎?」

  如果可以,他希望他永遠不走。

  「這是我的榮幸,閣下。除非你聽厭了,否則我會一直留在這裡,告訴你我在旅途中的所見所聞。」

  如果可以,他希望與他共渡的這段時日,永遠永遠都不要有終止的那天。

  「你就是我的旅途。」

 

  【19:45】毒

 

  「把這加進他的食物裡,你做得到吧?」

  「為什麼……」

  「你不用問為什麼,只需要做就可以。」

  「那、那是什麼東西──呃!」

  「我說過了,做事,不用動口,需要我幫你把舌頭拔掉,還是把他的舌頭拔掉嗎?」

  「我我我做就是了,拜託,不要傷害他們……」

  他抖著手接過,在活命的大前提之下,背信棄義也不是願意的,那人一定能體諒的。

  他是這麼安慰自己。

 

  狄希站在爐灶前嘆息。 

  看著每月最後兩週由僕人做好的精緻菜餚,他握著掌心裡的東西,並不相信交給他的人說那是營養品,但契約是雙向,他若未達成對方開的條件或是對方無故追殺他的話,銀蛇都會做出攻擊。

  貴族們下的指令是他必須把這包東西摻在羅森的食物裡,當這契約說出時,就換成銀蛇對他虎視眈眈了。

  他不是第一次覺得這能力是把雙面刃了。

  思考要不要拚一次不理會契約,但是才剛攤開掌心,僕人便進來端菜了,看見他還嚇了一跳,他鎮定的收回手,可是踏出幾步驚覺本該捏在手裡的東西不見了!

  轉頭一瞧,卻完全瞧不出僕人端走的菜裡究竟哪盤摻到了藥。

  狄希心下一涼,能把食物全砸了嗎?反正沒規定一定得吃下肚啊!

  可是平白無故這麼做,只是欲蓋彌彰……

  狄希兩難,究竟該怎麼辦才好?

  「狄希,你不舒服嗎?」長桌對面的羅森呼喚,他回神趕緊就位。

  「沒有的事。」他露出安撫的微笑。

  反正破罐子破摔,他也吃了,大不了一起死。

  好一陣子羅森都沒事,只是那年是多事之秋,不曉得誰從中搞鬼,塔塔爾木叛出德拉迪亞王國一事搞得轟轟烈烈,派兵鎮壓只是引起更大的反彈;此外聖職院動作頻頻,指控國王買兇暗殺主教、懷有異術之類的。

  羅森為此忙得焦頭爛額,狄希也私下請人幫忙打聽源頭,然後就在某日,狄希拿著好不容易得到的情報打算彙報時,卻見羅森倒在地上,桌面是一盅打翻的煲湯。

  「羅森!」狄希連忙衝去扶起對方,並拉鈴通知趕來的奴僕請醫生過來,在醫生檢查的期間,他看見其中一位奴僕面有難色,心念一動,把對方叫到空房,一拐子從對方的喉嚨直接壓住,另一手制住對方的手腕。

  「你對羅森做了什麼?」

  「我、我沒……咳!」

  狄希不聽他廢話,直接一拳揍在對方腹部。

  「你對他做了什麼事?」

  「我、我只是加了一包藥……」奴僕吃痛的吐出答案。「拜託你不要告訴別人、拜託你……我的妻小還在他們手裡……」

  「誰手中?」狄希追問。「快說!」

  「聖、聖……嗚啊──」奴僕話說到一半,整個人痙攣倒地,狄希被這變故嚇一跳,還沒來得及救對方,只見那人抖了幾下、手還揪著衣襟後便驟然停頓。

  幾個僕人聽到慘叫聲衝進來,未能消化眼前的變故,卻見倒地的僕人身體突然出現一圈紅,一個魔法陣出現,緊接著迅速起火將人燒成灰燼。

  「快拿水來!」

  緊急滅火才沒讓火勢延燒,大家對這事都想知道原因,可是羅森的病狀更不明,醫生檢查老半天只知道是中毒,但不知道是什麼毒,於是也無法調配解藥。

  「我會盡力。」最後醫生也只有這句話。

  狄希請僕人先照顧羅森,走到隔壁房間的他正在理清事情脈絡,對羅森下毒手的應該是聖職院,貴族給的藥應該是沒問題──至少已經吃了一陣子──但保險起見,他還是請醫生檢查。

  至於另一包藥,只好從奴僕那邊下手了。

  找了老半天終於翻到藥包,但裡頭的東西已經倒光,只剩下一點點粉末,他把這兩包東西暗中拿給醫生要他檢查,可是暗殺者來得太快,兩日後,醫生陳屍在自己房間,而且後棟被放了一把火,直接燒光可能的解藥。

  要不是救火救得快,搞不好就會燒到前棟了!

  爾後,暗殺者不斷潛入,各個奴僕嚇得求去,看到同事倒楣的枉死,誰都不想成為下一個受害者!

  狄希沒辦法,通知三大貴族也沒回音,羅森依舊沉睡不起,他只好做主遣散這些人──他們怕死,他更怕他們因為怕死而出賣他與羅森!

  「這群人是怎樣,都沒其他事做嗎?」狄希在打倒第五個人時,忍不住抱怨並用靴子洩憤的踢了兩下。

  甩去小刀上的血珠,狄希對於接二連三來襲的刺客感到相當厭煩,這麼多雜魚裡僅有一兩位是真正有實力,但是讓他煞費苦心與體力阻止的,是其他來湊熱鬧的。

  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住雜魚車輪戰,更別提現在人力極度缺乏,他也沒辦法離開房間太久,誰叫身後的房間有著必須守護的人。

  嘆口氣,狄希想到那情況及其發生的原因,心臟像被人狠狠揉搓般,揪著心連呼吸都是痛。

  如果坦白的話,會比較好嗎?

  狄希不敢去想,無論是當下的反應,或是可能的下場,那對他來說一定是個難以承受的情景,生平第一次不想看見那雙漂亮的紅眸染上心碎或是憎恨。

  縱然那是必然的結果,但能拖得一刻……未嘗不是幸福。

  掏出對方送的懷錶查看時刻,狄希回房之前特地繞了一圈巡視,看看是否有漏網之魚,走到一樓,強力的結界仍舊錮守著廚房及糧倉,這可是他們撐到下週貴族來前的備戰物。

  填滿水壺,狄希端著往回走,牆壁及走道攀爬著藤蔓與荊棘,輕巧的避開那些有生命的綠意,不得不承認,羅森就算是身體不舒服的現在,魔力依然如此豐沛、恐怖。

  或者該說,就是因為人不舒服,所以才控制不住能力吧。

  「羅森,你還好嗎?」敲敲房門入內,狄希將水瓶放在床頭櫃,華蓋大床上頭躺了個瘦弱的男人,如瀑金髮散落於雪白枕頭,聽到聲響的人緩緩睜眼,一雙因低燒而漾著水霧的紅眸,無害的盯著他。

  「狄希。」羅森緩緩吐出他的名字,像是終於看清楚眼前人,掙扎著要爬起身,被狄希一把按住肩頭。

  「躺著就好。」

  但看羅森滿是堅持,狄希奈何不了對方,只好出手扶著對方,拿起幾個蓬鬆的大枕頭塞在背後讓人靠著。

  「……剛剛有人來?」羅森敏銳的感覺到空氣中異樣的氣氛,走廊上攀爬的藤蔓與荊棘也「訴說」著有入侵者。

  「沒什麼,就一堆沒事找事的『訪客』,我把他們都打發掉了。」狄希倒杯水給羅森,「要吃點東西嗎?等等要吃藥。」

  「不……不餓。」羅森搖頭,蒼白的雙頰透著不正常的紅色,嘴唇卻是青紫色的,神情疲憊、精神不濟。

  「這可不行,不管怎樣都該吃點東西。」狄希搖頭,著手準備簡單的食物。

  「狄希。」羅森盯著對方背影,體力逐漸流失,不管他中的是毒還是咒,嗜睡不已的他都明白自己時日不多。

  「嗯?」狄希放下手頭東西湊了過去,被羅森一把抱住。「羅森?」

  「我要是走了,你就帶走值錢的東西好好過活吧。」他也不曉得為何自己會遭遇橫禍,面對那些起義的子民,他問心無愧,只是不知道哪個環結出了差錯。

  「別瞎說,等下週法羅可他們過來,我就能去找解藥了。」狄希拍拍羅森圈住他的臂膀,那像交代後事的話語聽得他心如刀割,一刀刀剮著心口。

  「不,你陪我吧。」羅森搖頭,不想承認的是,他被起義想推翻他的子民背叛的心情,令他難以相信其他人類了,他也懷疑柴契爾、法羅可跟胡迪斯就是幕後黑手,只有狄希……只有他還在身邊。「留著陪我就好。」

  「先吃飯吧。」他不願設想可能發生的事與下場,只要等到有人能來接手照顧羅森的事宜,他立即啟程去揪著聖職院的人的領子,叫他們把解藥吐出來。

  他手頭也有對方的把柄,看誰受的傷害比較大。

  好說歹說讓羅森吃完藥沉沉睡去,狄希輕撫對方不安穩的睡顏,吹熄夜燈後掀被上床,在羅森額際落下淺淺一吻。

  「我會救你……」所以,請原諒我吧。

 

 

 

【19:45】輓鐘轟然(終)

 

  下週終於迎來貴族們,雖然不是很相信他們帶來的護衛的能力,但蟻多總能咬死象吧?

  雖然揣測應該是聖職院搞得鬼,但他仍舊想再確認是否是貴族的安排之一──只是在房內看見三大貴族的關切,令冷眼旁觀的狄希聽得都要吐了。

  他真想詢問,如果真這麼擔憂的話,當時為什麼還要與他訂定契約?

  他佩服三位貴族精湛的演戲,但他更不想待在裡頭聽不真切的噓寒問暖,那令他覺得自己無比污穢,根本沒資格待在羅森旁邊,而且他該去想想如何逼迫人把解藥吐出來!

  房門突然開啟,矮小的胡迪斯走出,原先掛在臉龐的微笑看見他時倏地拉下臉,並朝他惡狠狠的衝過來,滿臉凶神惡煞的直扯他前襟。

  「你他媽的是不是、是不是跟羅森在一起了?」

  看這個只搆得著他下巴的人,像被搶了口中食物氣急敗壞的模樣,狄希訕笑一聲,挑釁的回應,「是啊,兩情相悅。」

  「你!」胡迪斯氣得眼眶都紅了,咬牙切齒的說,「你他媽的不過是我們買來的間諜,給我搞清楚你那低下的身份沒資格碰羅森!」

  「……是啊,我是間諜,但你們又算是什麼?」狄希反揪起胡迪斯的領子,「你們不是同血脈嗎?聘雇我,對羅森謀財害命的,你不也是其中一份子嗎?」

  「我才不──」

  「不?」狄希突地扣住胡迪斯手腕,強硬的翻過對方腕間,魔力流淌令潛藏於血管內的契約銀蛇浮現。「這就是證據,我們共罪的證據!」

  「我才沒有害他!我不可能害他……是誰幹的?誰?」胡迪斯氣得反抓住狄希胸口,惡聲惡氣的詢問。

  其實他的內心一直受到自責的煎熬,如果不是他們給了藥──那藥會讓羅森慢慢的沉睡,但至少也還有十幾年的時間──羅森說不定不會變成這狀況,可是一腳已經跌落水,事情已經沒有轉寰的餘地了。

  「不,你有。」狄希雙手搭在胡迪斯肩膀,語重心長的說。「羅森還有救,你把解藥拿來就可以解他的毒了。」

  「我……」胡迪斯尚在混亂中,另一道輕佻的男嗓出聲,打斷他們的談話。

  「胡迪斯,你又幹了什麼事嗎?」法羅可無聲無息的出現,他竟然不曉得對方何時出了羅森房門。「我打斷你們的交談嗎?」

  「法羅可……」

  「不,沒有。」狄希鎮定的放開搭在胡迪斯肩膀的手,法羅可湊近他,胡迪斯卻像見到貓的耗子,縮著身體往旁退開。

  法羅可探手替狄希整理被胡迪斯扯亂的衣領,面帶微笑的臉龐隱隱藏著威脅,「你跟羅森的事,其實我們也不怎麼想管,胡迪斯對你的敵意,不過是他自己的問題。」

  「什麼問題?」

  「也沒什麼,你應該知道的,他對羅森想入非非,十五六歲時還想藉酒壯膽上了羅森這事情吧?不過我們偉大的陛下也不是吃素的,震怒的陛下發威,草坪上的草都爆長呢,差點把胡迪斯綑成繭。」

  狄希尚在揣測對方到底想表達什麼,只見法羅可撫平縐折,「他願意讓你近身,可見你是不同的吧?恭喜啊。」

  「你們擁有的比他多,為什麼還要奪走他僅存的東西?」狄希低聲詢問,在他看來,這三位貴族富有的程度與羅森這一國之主差不多,甚至於他們擁有更寬廣的世界,到底有什麼不滿足?

  「因為他太完美了。」法羅可扔出的答案似真猶假,一如他嘴邊的淺笑。「他生來注定成為一國之主,不曾沾染過鮮血的他,太美好了,跟他站一起,你跟我不覺得很污穢不堪嗎?」

  「所以你就想奪走這種完美嗎?」狄希譏諷。「自己得不到,就想弄髒對方嗎?」

  「不,我希望他能在這種情況下,什麼也不知道,平靜安祥的離開人世,這樣子他從生到死都是這麼乾淨。」意外的,法羅可搖頭。「沒有紛擾,沒有痛苦,他也不會因為跟誰爭吵,而扭曲了那張漂亮俊帥的臉,你懂嗎?這才是一輩子的神。」

  「你有病。」狄希聽完,只覺得這人扭曲至極。

  「我知道,我病很久了。」法羅可不以為意,甚至大方承認。「你要自豪,你可以以這副完美的假面姿態,陪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呢。」

  「……把解藥交出來。」狄希倏地掐住法羅可的頸部。

  「你在說什麼?」就算被威脅,法羅可依舊滿臉笑意。「解藥是什麼東西?」

  「你──」

  「羅森中毒了嗎?那麼你找錯人要了,應該找藥師吧?」

  「別裝了,這是我們的密謀。」

  「哦,是啊,所以呢?」法羅可面不改色的撥開狄希的手,「真正對其動手的是你,我們頂多是提供了物品,你拿匕首殺人,難道要怪罪工匠嗎?更何況,時間本來不會這麼早的,有誰加速了過程,你要怪,除了怪自己,還要怪那個從中作梗的傢伙吧?」

  「不管如何,你該做的就是好好的陪他最後一程,」法羅可輕蔑的拍拍狄希臉龐,「我可不允許你讓他髒兮兮的離開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記得,他要很安祥,在很溫馨沒有遺憾的美好日子裡離開,懂嗎?」

  狄希心頭壓著苦痛,如法羅可所言,他才是真正的兇手,想要外出去故人動用關係找解藥,但他又擔心離開的時間裡,羅森便──

  雖然羅森目前並未喊痛,可是睡著的時間更多了,狄希每次驚醒都要去探探他的鼻息,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恐慌……

  他擔任過那麼多次的雙面間諜,騙過那麼多人,這次卻害怕看到羅森失望透頂的眼神。

 

  然而。

  事情怎麼會發生到這種地步?

 

 

  狄希不只一次的自問,卻發現在相遇之時,命運的齒輪已脫離既定軌道,越轉越快、越轉越亂,終至一發不可收拾、終至悲劇無可避免的上演,而他不過是個苟延殘喘的老者,試圖扭轉未來。

  於是一切都脫序了、反撲了,作為最終的懲罰。

  「所以,你只是他們安排的棋子?」

  未確實閉合的門扉外站著一個人,當時狄希正氣急敗壞的與法羅可運用魔法通訊,聖職院的部分他還沒能找到時間處理,向貴族們再次提議卻被駁回,氣得他幾乎想去暗殺對方。

  「反正只是時間早了點,這樣也好,他不會有太多痛苦。更何況現在毒性已經改變了吧?那麼光是拿到解藥並沒有用。」*

  「所以我才說要你們去跟聖職院拿藥,加上你們給我的那份,請藥師配新的解毒劑!」

  「我們給你什麼?你想多了吧。」

  「……你們要看著聖職院成為最終贏家,搞垮羅森嗎?」

  「這個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情,你只要好好陪他最後一程即可。」

  「你!」

  「這不就是我們請你的目的嗎?」

  然而結束通訊時的他卻聽見一聲質問,緩緩轉過頭,因走廊燈光而逆著光的羅森,他看不清他的面容,但傳來的殺意卻如針刺般,不停戳刺他的感官。

  「不、不是這樣的!」狄希大聲反駁,不曉得理應躺在床上休息的羅森,怎麼會走到別棟?他為了隱藏形蹤還特地走回自己的房間。

  「那麼是哪樣呢?」羅森咿呀推門而入,踱踱的腳步聲迴盪,紅眸中最初聽見三大貴族反叛時的哀傷,已被狄希只是騙子的憤怒取代,他現在只想惡狠狠的撕碎對方!

  他原以為自己終於找到真心誠意待他好的人,就算同性不容於這世界也無妨,但到頭來這人不過是用錢請來的戲子,一切都是計算好的!

  「我……」狄希啞口無言,他能說什麼?一開始接近的目的就不純正,羅森還會相信他嗎?無論如何……最先在對方飲食裡投下毒藥的,就是他。

  如果不是他先下毒的話,聖職院的毒藥不會加劇毒性。

  「我剛才見不到你,所以起身來找你,後來發現這邊有隱藏的魔法氣息,擔心你遭到危險,因此走來查看。」羅森直視狄希,諷刺的笑容凝固在唇角。「然後聽到一個令人震驚且心碎的消息。」

  此時狄希注意到虛弱的羅森用來代替拐杖的正是他的法杖,若非當時太專注在魔法通訊上,他聽見這拄地聲,事情也許就不會爆發了。

  他的確忘記了,羅森本身就是個魔力豐沛的天才,當對方身體好的時候,尚能有意識的控制力量;但當對方身體欠安時,便沒有多餘的心力抑制魔力──

  這也是為何狄希選擇遣散奴僕的原因之一,因為神智不清的他最後完全控制不住力量,貼身照顧的人全被藤鞭及荊棘刮得皮開肉綻,狄希自己就被割過好多次。

  於是整座城堡像是羅森意識的延伸,他就算是縮成一隻小老鼠,恐怕也逃不過羅森的「追緝」。

  「你為什麼願意為他們所用?他們給你的報酬這麼豐碩,豐碩到你對我下毒?」羅森咄咄逼人的追問,越問越是憤慨,他掏出真心相待的枕邊人,竟是謀害他的人,這叫人如何能接受!「說話啊!」

  詰問到最後,滿腔怒火再也無法容忍,隨著扯開喉嚨的大吼,整座城堡內爬竄的藤蔓與荊棘,呼應了羅森的情緒瞬間引爆,瘋狂暴長,化為長矛般急速向狄希刺來──

  身體比腦袋的動作還快,狄希反射性甩出火球阻擋,但是燒焦的只是部分藤蔓,更多的藤鞭穿過火球朝他面上攻來,就地打滾閃過,肩胛骨擦出一注血絲,無法遏止去勢的藤蔓擊碎窗玻璃,轟然碎一地。

  生命受到威脅,狄希第一反應是想避開,可是此時聽見羅森撕心裂肺的咳嗽聲,回頭一瞧,鮮血猛然從對方掌間流出,雙膝一軟的跪在地上,他的腳帶著他的身體奔回對方身旁。

  魔力完全失控,羅森抬起的眸子如碎裂的紅寶石,怒火如滔天巨浪直撲狄希而來,對方猛然搶過狄希別在腰後的匕首刺向他,格開的瞬間因重心不穩而倒下,羅森趁勢壓下,刀尖刺向他胸口。

  「我不想傷你!停下!」狄希大吼,他並不想與對方打鬥,但是羅森聽不進去,他只想要狄希償命!

  「你已經做了──」

  兩人在鋪著紅絨地毯的地上扭打,爬竄的藤蔓與荊棘佔據房間,將畫作撕裂、物品搗毀,纏繞他們的同時也割傷他們,一如風向助長火勢,羅森的怒氣也滋養了這些帶刺的凶器,一發不可收拾。

  混戰中,狄希為了奪下匕首,逼不得已只好折斷羅森的手腕,但是盛怒中的男人沒有感覺到痛,用另一隻手扼住他的頸子,狄希踢蹬雙腿,眼前漸漸浮上黑霧,在危急之際,他摸到手邊一個尖銳的物品胡亂比劃。

  原先只想揮退羅森而已。

  然而,頸間壓力突然一鬆、一股溫熱噴上臉龐,這才看清他握著的是玻璃碎片,無意間竟劃過羅森的頸側,大動脈出血速度極快,猶在震驚中的狄希慌得手足無措,伸出一半的手停在半空中,只因那憤恨的雙眸滿載的恨意已經無法逃避了。

  「我……詛咒……」

  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你原諒我…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」狄希慌亂搖著頭,沒敢聽完下半句話,他再也承受不住的逃離這間房、這座城堡!

  然而才剛落在花園,赫然發現滿園都被荊棘覆蓋,割得他四肢血流不止,夜空猛然畫過一道閃光,一發帶著嘯音的鋼箭射中狄希的肩膀,強大的力量令他摔跌。

  從肩膀到四肢迅速竄過痛楚,狄希低頭一瞧發現指尖顫抖,傷口處淌落黑血,箭矢上餵了劇毒。

  前方一片燈火通明如白晝,這才發現有不少人拿著火把圍在城堡旁,人聲嘈雜。

  「有個奇怪的人摔下來了!他一定是妖怪!是兇手!」

  「快把他綁上火架燒死!」

  「主教大人快救救我們!這裡面一定住著妖怪啊!這些花草你們也看到了,居然自己生長!」

  「天啊,荊王還在裡頭啊,誰來救救王!」

  狄希在一片殺伐聲中,看見曾經服侍過羅森的僕人正嚷著救救他們,而白與藍的旗幟順著晚風飄揚,三大貴族的侍衛也混在裡頭。

  他忍不住笑了,聖職院已經與三大貴族掛勾了嗎?

  那麼今晚那場通訊,是否也是刻意安排的呢?

  「你們在幹麻?不要放火!荊王還在裡頭啊!」

  「放火!不能讓靈魂已經墮落的王者成為惡魔,然後把前面那傢伙抓起來,帶回去接受審判!」

  沾了火的箭矢飛過空中射在城牆與花園,狄希起身想滅火,但是火焰並未四處竄燒,幾乎是在接觸牆面的瞬間便熄滅了。

  眼見一群護衛奔來想逮捕他,狄希轉身逃離現場,他不能在此時被抓,他還要找機會暗殺那些兇手,然而背對的他沒看見原先被指派來逮捕,一碰到荊棘叢便血流不止,緊接著強大的黑暗詛咒將那人的生命當成養份,再化為一叢蔓生的荊棘。

  這座荊棘之海,是最恐怖且強力的結界。

  遠離城堡,狄希的身體與腦袋像被榔頭一段段砸、被石磨一寸寸的碾碎,終是克制不了鑽心蝕骨的疼痛嘶聲吶喊,腳下一軟不慎摔落山谷──

  醒來的他被一對商旅夫妻搭救,喪失記憶的他隨著對方到其他國家遊歷,直到百年後再次踏上這座城鎮,停滯的時間齒輪終於再次轉動。

 

 

  狄希的手摔在他身旁,羅森的凶狠驟然散去,愣怔的看著狄希、看著室內,他終於親手了結這個男人,但為何沒有一絲愉悅?為什麼只感到莫大的哀愁?

  「為什麼道歉、為什麼不錯到底……讓我恨你啊……」

  四肢完全使不上力,他只能抓著狄希的衣襟,詩人臉龐還掛著微笑,彷彿總算獲得救贖。

  多殘忍,他心滿意足的以死償命,卻留他一人續演孤單。

  整個人像落進強酸裡,被無盡酸液腐蝕著心臟;又像被萬千蟲蟻囓咬著血肉,那把刀子捅穿的,明明是狄希的胸膛,卻更像是剖開了他的胸口。

  模糊的視野再也看不清,一片無際豔紅,緩緩流下混著血的眼淚,帶著死亡涵義的液體從頸動脈傾瀉。

  一如當年。

  百年前早該死亡的他與這座城堡,總算回到正確的時間點,室內物品以極快的速度崩解,他與他的手如抽去生機的林葉迅速枯槁,終至風化成灰。

  ──遠山下,如山大鐘倒塌,在人們的驚聲尖叫中,輓鐘轟然。

 

 (全文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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