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詩與荊棘》
 
「你,想不想出去走走?」
「如果可以的話,我也想跟你一樣。」 

身懷詛咒的吟遊詩人狄希,為了解除詛咒四處旅行,當他來到小鎮布朗賽爾卻遭受聖職院追殺,逃進森林裡被孤單的城堡主人羅森慰留後,古怪的事接連發生:一夜整潔的環境、突然出現的傭人……亂序的記憶帶著他往未知狂奔──

腦袋裡竄過這段意義不明的對話,對狄希而言,這只是旅程中的一站,他隨時能夠離開。
可是羅森卻只能待在這裡。一個與孤獨同住的溫柔男人

※此為2015年12月於CWT41販售之既刊,三年後釋出※
 
【19:00】 -吟遊詩人狄希
 

【1900】

 

夏日豔陽籠罩布朗賽爾這個古樸小鎮,蓊鬱的森林被百年來往的人煙踩踏出一條路徑,筆直的泥板路盡頭是高聳的灰造磚牆,通過隘口便能進入城鎮中心。

參天巨木構築成長廊般的蔭涼,遮蔽過度耀眼的陽光,道旁靜謐的林蔭處,不僅僅是小動物的捉迷藏之所,更是旅人的休憩處。

一位罩著墨綠斗篷的男人靠在樹幹休息,光像精靈般從葉間躍下,在狄希‧唐‧托恩斯眼睫跳動,兜帽因微傾一邊的睡姿而滑落,微微鬈曲的褐髮貼在俊帥臉龐的頰邊,隨著一陣涼風輕輕揚起。

一旁抱著果實的松鼠探頭探腦接近,另個同伴更大膽,直接踩上男人的肩膀,蓬鬆的尾巴搔過臉龐,帶來一陣麻癢。

這動作吵醒了男人,緩緩睜開睏意猶深的眼,雙眸宛若錫製金屬的銀白色,更像濃縮整片星光,倒映暗夜裡的綺麗。

狄希伸伸懶腰,掏出一只有著鍍金的外殼,陰刻盛開的薔薇與星芒的古老懷錶察看時間,拭去因呵欠而分泌的水霧,銀眸看了看上頭的指針,沒想到稍微休息一下,時間已經快跑到下午四時三刻,要是再不進城的話,只能夜宿森林了。

「還真是感謝你了。」搔搔肩上不怕生的松鼠下顎,狄希將懷錶放回左胸前的暗袋,寶貝的拍拍口袋,就算窮到三餐不繼,當掉斗篷與樂器,這項依然是非賣品。

伸起大大的懶腰,原先蹭在肩膀的松鼠一溜煙竄開,斗篷順著地心引力垂落,露出左頸延展至下顎的疤痕,如灼傷般、又如被人狠狠摳抓過的爪印。

與其說是陳年舊傷,狄希更傾向稱之為「詛咒的胎記」。

每隔一段時間,劇痛總是從此處順著血管襲擊全身,四肢彷彿被巨蟒一圈又一圈的纏繞、收緊,扼住他的喉嚨,窒息感攫獲五感,顫抖而蒼白的唇無力吶喊,連用聲音宣洩痛苦都癡心妄想,動彈不得的煎熬。

狄希檢查行囊,確定每項物品都好好的收在行李內,沒有因為長途趕路而喪失警覺性,單肩揹起並拎著里拉琴往城鎮隘口前進。

明明黃昏將至,但是夏日陽光無所不用其極的彰顯存在感,狄希踩在樹蔭下的林道,免去直面豔陽荼毒之事,而且他還有斗篷以及大自然的涼風,或多或少消除悶熱。

雖說是直線距離,但以步行而言還是有段不短的距離,羊皮靴沾上點點褐汙,狄希哼著不成調的音,眼力如鷹極佳的他,半途便見插在城牆上那面順風揚起的藍底金邊大旗,十字劍與橄欖枝交纏的圖案鼓脹於空中。

「奇了,聖職院的傢伙居然會到這裡來?」狄希瞇起銀眸,不知道為什麼,最近他走到哪裡都常看到聖職院的旗幟,那些傢伙勢力也拓展得太快了吧?剎那間想調頭離開,可偏偏他來此是有目的的,而非如浮萍般隨意流浪。

身為吟遊詩人的狄希,長年行走於各大陸尋找各式祕方,希望能消除脖頸間「詛咒的胎記」,別讓這該死的劇痛再發作。

其實頸項這道疤,他曾在旅途中讓某族巫醫看過,對方面色凝重的告訴他,那上頭帶著強烈的憎恨,除了施術者以外誰也沒辦法解開。

茫茫大陸,這詛咒都不曉得傳了幾代,施術者說不定墳前草都比他高,到哪裡找人?狄希每次想到這件事,都覺得治療、解咒?算了吧,根本無望。

可心底還是抱著一絲死馬當活馬醫的希望四處奔走;慶幸的是,他擁有初代的筆記,殘缺的書頁裡還能辨識出「德拉迪亞」這個詞。

雖然不清楚這人是否就是詛咒的元兇,但至少有個線索。

於是狄希將本子放進行李中,開始尋找所謂的「德拉迪亞」,兜兜轉轉幾年,依然無消無息,他想過乾脆放棄吧!反正詛咒也跟著他那麼多年,除了發作時令人難以忍受之外,其餘時間就跟流氓背部的刺青差不多。

於是改變想法以旅行為主、尋祕方為輔,足跡遍佈大陸,看過各國家的壯麗風景,最令他感興趣的是百年前消失的「荊王」。

聽聞「荊王」十分殘暴,僅存的文獻記載他以黑魔法掌控善戰的塔塔爾木人,試圖將其洗腦成人體兵器攻佔他地,最後三大貴族總算成功推翻對方、解救塔塔爾木人及國民,但是不甘臣服的「荊王」釋放魔力,將居住的城堡以荊棘淹沒,所有的金銀財寶都被鎖在其中,沒有任何人得以進入。

而他無意間得知「德拉迪亞」正是「荊王」的姓氏,更是百年前的王國之名,現已更名為卡迦達爾薩公國。

狄希對此相當感興趣,當然,對於傳說中的金銀財寶也是興致高昂的,德拉迪亞王國的一切,是他最想探索之地,更別提筆記中提及過。

天生有副好嗓子的他,到各地追求真相的同時,偶爾打打零工換取旅費,生活其實頗為愜意,而他也在旅途中用文字及歌謠記錄奇聞軼事。

好不容易賺夠旅費,狄希動身來到卡迦達爾薩公國,奇怪的是,這個國家卻找不到德拉迪亞的相關事蹟,簡直像被雪藏了般,連國家圖書館也毫無所獲,彷彿這只是一個人們想像力過於豐富的神話。

狄希嗅出其中的不對勁,費了好一番工夫,周旋於貴婦人之間才套出些許線索,至於如何從那群如狼似虎的夫人間脫身,那又是另段故事了。

哼著旋律,帶著「將在此得到重要訊息」的預感,踩踏輕盈的腳步加快速度,直到前方出現衛兵的身影以及一長列進城的人龍,等了幾十分鐘才輪到狄希掏出通行證讓衛兵檢查。

「來布朗賽爾做什麼?」衛兵查閱證件,上下打量輕裝的狄希,瞥見那雙罕見的銀眸讓他忍不住多看兩眼,德拉迪亞人基本上都是金眸、綠眸及貴族才有的紅眸,銀眸的多半是異族通婚。

「觀光。」俊逸的臉龐混了點娃娃臉,狄希露出開朗的笑容,一副純樸老實人的模樣。

「這麼年輕就是吟遊詩人了?」衛兵試圖找出任何一絲差錯,但是眼前人的吟遊詩人執照是真的,人看起來也是個正常傢伙。

「謝謝稱讚。」狄希笑意不減。

「進去吧,我要提醒你,薩達聖職院的主教們在城裡下榻……你應該明白吧?」衛兵意有所指,要他罩子放亮點,別惹到不該惹的人,隨即在通行證上蓋章。

「非常感謝提醒。」狄希收回通行證,正式踏入布朗賽爾。

 

【19:00】 -布朗賽爾與「荊王」

石磚石瓦搭建而成的古樸城鎮,從斑駁的青石磚道乃至於古典雕花的十字窗,處處皆是濃厚的歷史氣息,翠綠藤蔓攀牆,窗檯擺放的盆栽綻放不知名紅花,廣場中央的噴水池噴灑的水珠因光而亮,像場微型太陽雨。

廣場一角,黃昏市集正在展開,小販鋪著花花綠綠的地毯,一格格的畫出界線,小棚子遮去西曬的毒辣,攤商與客人進行交易。

角落是老翁與青年正在一同彈奏弦樂器,優雅輕快的音樂成為背景音,為城鎮增添一道特殊的風景。

狄希揹著里拉琴瞬間湧出想加入的衝動,可是理智提醒他應該先找到下榻的旅館,否則只是換地方餐風宿露,這就違背他進城的初衷了。

城牆上懸掛一只大時鐘,鍍金的邊緣呈現氧化狀況,但並沒有什麼灰塵;奇怪的是那只鐘是停止的,時針與分針定格在七時三刻。

定睛一瞧,發現讓他不可能不在意的事──鐘面周遭篆刻的圖紋,跟他寶貝得要命的懷錶一模一樣,莫非是從此處出產的嗎?

「嘿,對我們的大鐘有興趣嗎?」一名紅髮少女走到身旁,笑容滿面的解說。「這可是百年古董呢!」

「哇,居然已經百年了嗎?」狄希配合度十足十的做出驚訝表情,「我原以為是壞掉了還沒修呢,不過百年了,鐘壞掉的話,恐怕也找不到零件修理吧?」

「呵呵,這可不是零件問題呢?這鐘聽說百年前某天突然停了,一開始也以為是壞了,可是不管怎麼修都修不好,於是就這麼把它放著了。」

「原來如此,不過它這麼漂亮又壯觀,放著也是相當養眼。」狄希揚起微笑。

「可不是嗎?」少女得意,自動自發的繼續說明歷史。「聽說這可是『荊王』特地請鐘錶師父製作的,掛在城內最高處的話,所有人都能看見這只鐘,遵照時間作息。」

狄希知道以前鐘錶是很貴重的物品,畢竟「時間」是無形的,能準確掌握並將其「實體化」只有鐘錶,通常只有貴族會擁有時鐘或是懷錶,甚至於製作的技術也是一門特殊工藝。

往常只能靠著各時段的報時及陽光的移動判斷時間點,這位國王打造這只大鐘造福人民,恐怕也是耗資眾多啊。

「真是位有德的王。」狄希點頭表達讚嘆,正想跟少女告辭時,一隻掌心朝上的白晃晃的手舉到他面前。「這……?」

「我替你解說完大鐘歷史了,跟你收取解說費5卡幣,謝謝!」女孩的微笑瞬間變成奸笑,好一招先斬後奏!

狄希苦笑的掏出錢幣,強龍不壓地頭蛇啊!

「謝謝妳『親切』的解說。」

「不客氣,有任何需要歡迎來找我,我叫金妮。」女孩眨眨眼,傾身踮腳尖湊近狄希耳邊,「看你掏錢掏得這麼爽快,附帶兩個消息給你,一是別住在你前方兩點鐘的伊霸旅店,又貴又不好睡,倒不如住萊特街二號這間小旅店,那一帶的小酒館晚上都有特別表演喔。」

「謝謝。」狄希道謝。

「那麼,祝你玩得愉快。」女孩拋了個飛吻,愉悅的跑走了。

狄希瞥了一眼前方那棟富麗堂皇、但與城鎮氣息格格不入的旅店,決定聽從女孩的建議轉身向小巷走去。

更重要的是──他感覺到那棟旅店有不好的氣息,而他一向信任直覺。

 

沿著青石磚道緩步走在古老城鎮中,狄希感受到從空氣中傳來沉靜、安穩的歷史氛圍,令人不自覺放慢腳步,這裡給他的感覺很舒服,很有故鄉的錯覺。

「那群聖職院的到底來幹麻啊?」

「誰曉得呢?也許只是定期察訪吧?」

道路旁兩位婦女抱著菜籃與衣物交頭接耳,面上是掩不住的擔憂。

「怎麼這麼剛好呢……」

「別瞎操心了,那只是我們的聚會而已,他們住海邊嗎?管這麼寬。」

狄希目不斜視的往前走,面對突然噤聲的婦女連眼尾都沒掃過去,對話則是一句不漏的記下來。

看來這個鎮晚上的確有好玩的事。

狄希十分愉悅的勾起唇角,迅速找到萊特街二號旅店,推開淺藍玻璃門,夕陽穿透後門前化做一灣淺灘,乾淨而整潔的擺設,沒有特別貴重的物品誇耀財力,僅有一張肖像畫掛在櫃檯後方,俐落的筆觸加溫暖色調,從天井傾瀉的淡橘暮靄籠罩其上,令人目不轉睛。

肖像畫中的男人笑意清淺,紅橘披風以綠寶石釦環釦住,酒紅色的眼眸透露慈愛,紮在身後的金髮宛若照耀大地的第一道晨曦。

狄希愣在原地無法移開視線,懷念的情緒澎湃襲來,心臟突地被無形之手揉搓成屑,呼吸難以順暢,下顎的傷疤倏地泛起疼痛,然而銀眸裡剎那浮現的水意讓自己訝異萬分。

到底是……?狄希深呼吸平緩痛楚,輕輕拭去眼角的泛淚,不解自己的反應,他想是畫師的作畫功力太厲害了,將人物的表情與感情唯妙唯肖得表現出來。

「喏。」櫃檯小姐遞出面紙,十二、三歲的俏麗女孩打開登記簿。「住房?三天還是一週?」

「三天。」狄希接過面紙,對方見怪不怪的表情,是否進來的客人都曾為這幅畫感動?「妳似乎對這事習以為常?」將東西及證件推給對方,狄希掩不住好奇心詢問。

女孩核對證件並打開登記簿謄寫,頭也不抬的回應。「因為你不是第一個,除了一些小王八蛋之外,沒有人看到這畫不感動的。」

「這畫裡的人是誰?」聽出女孩口中掩藏不住的驕傲,那是一種身為此地居民的認同與得意。

「『荊王』啊。」女孩哼了聲,將鑰匙遞給狄希。「鑰匙給你,供早餐、其他要自理,但若要享用晚餐的話,請提早告知我們。」

闔上登記簿,女孩擰著眉頭補充,語氣平板的像在背誦公告欄上的告示:「對了,這幾天薩達聖職院的會到處查看跟演講,若有什麼問題都能去尋求幫忙。」

「知道了,謝謝。」狄希拿了鑰匙後揚手示意,往門牌305的房間走去,這座城鎮的人對直屬中央大陸的薩達聖職院似乎沒什麼好感,不僅僅是路邊婦女,方才那女孩也是。

這麼吹捧、這麼喜歡百年前那位,傳聞很暴力的「荊王」嗎?狄希頗為訝異。

卡迦達爾薩公國是貴族制,實際權力分配在三大貴族手中,與百年前的君主制不同,某方面而言不再集權,三大貴族也做了不少好事,讓人民頗為信服……大陸上都是這樣評價的,狄希走過這麼多地方,唯獨此處不同。

 

【19:00】-薩達聖職院


  打開房門,小巧的房內擺設溫馨,狄希將披風及外套掛上衣帽架,從行囊中拿換洗衣物,準備好好洗去一身疲憊,等等才有好心情外出覓食。

  夾層袋中放著兩本筆記本,一本是他記錄沿途軼聞趣事的筆記,另一本外皮剝落則是在祖先記錄的日記,這一趟他終於找到上頭提及的「德拉迪亞」。

  滿足的將本子放回夾層,拎著衣物進浴室,當熱水柱從頭淋下時,舒爽的令狄希忍不住吁出一口氣,能夠在旅途中睡床、洗熱水澡真是人間樂事啊!

  肥皂抹過頸項至下顎的傷疤,不知道被誰用五指狠狠爬抓過的傷,到底與誰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,留下傳至幾代也不消退的恨意?當時一定,發生過很嚴重的事吧?

  想想這是祖上的業,自己真是慘遭池魚之殃。

  換上乾淨的衣物,屋外突然傳來管弦樂的吹奏聲,狄希行至窗邊邊擦頭髮邊觀察,聖職院的華貴馬車停在旅店門口,頭髮花白的鎮長陪同身穿主教服的年輕男子──一行人浩浩蕩蕩至少八人──竟然進旅店了?

  他挑眉,高高在上慣的人屈就在這小店?還是聖職院其實很缺錢?嘲諷的一笑,驀然與跟在主教後方的男人四目相對,銳利的眼神如飛刀直射狄希。

  一眼看穿有別於他人的銀髮男人,眼神凜冽得萬年寒冰,完全不同氣質的傢伙。

  那男人,是個殺手。

  狄希不屑,聖職院又有多乾淨呢?只有主使者的手是白的,但每一句命令都是血紅的。

  薩達聖職院是中央大陸的官方機構,崇拜唯一的神祇薩達,在各地區都設有分院,藉以牢牢掌控人們的信仰,以及假托為「神力」的特殊能力──所謂特殊能力,其實就是天生能夠掌握魔法力量罷了。

  聖職院橫行霸道幾世紀,大陸上有天份的應該都被集中管理了吧?狄希聽聞,以前若是有人擅用魔法、又不順從聖職院的話,都被冠上異教徒之名處死,歷史上的記載並不少,至少在他行走大陸期間,有不少耆老都如此表示。

  主教對異能者的篩選及控管比人們想像中的簡單,將各地有天賦的人集中管理並洗腦,每年像馬戲團一樣四處巡演,不過他們取名比較好聽,叫義診及演講,說穿了只是在作秀。

  當然,有些人隱藏自身,並未進入聖職院,他們用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承天賦該如何運用。

  撇除這些假善行,狄希對聖職院的人也沒有好感,在他眼中,聖職人員的記律及信仰日漸崩壞,再也回不去原狀。

  將濕透的浴巾扔進換洗籃,狄希梳理那頭微鬈的褐髮,剛想拿起里拉琴彈奏一曲時,一陣敲門聲打斷他的動作,從貓眼中往外看去,竟是方才那些穿著藍白神袍的聖職人員,為首的那位不正是跟鎮長一同的主教?

  「有事嗎?」狄希打開房門縫隙,安全鎖鍊拉出一小節安全距離,那個殺手男似乎不在。

  「薩達神在上,照耀世間。我的兄弟,不知你是否有需要我們效勞的地方?」年輕主教端正的臉露出和煦笑容,親切的詢問。

  「喔,沒有,感謝薩達神的庇佑,我一切安好,也謝謝你們的好意。」這種機械式的對答,狄希做來易如反掌,甚至還能很好的控制面部表情,擺出一副虔誠樣貌。

  其實詛咒剛發作令他痛不欲生時,他也曾求助聖職院,希望能藉由神的力量除去這項不屬於他的罪業,然而那些聖職人員卻像看到陰溝裡的老鼠,三言兩語打發後將他攆了出去。

  「這是薩達神給予的磨難,你必須好好的體會。」

  ──放你媽的狗屁!

  狄希還沒罵出來,下一瞬,那些人撇下他跑去接待一對由華貴馬車載來的夫婦,殷勤的接待、噓寒問暖,卻對毫無權勢的人的痛苦不聞不問,明明哭求著幫助的窮人多得是。

  這樣的神,還有信仰的必要嗎?

  「我們將在此處下榻,有任何需要都歡迎告訴我們,我的兄弟。」

  還真的要住在這裡?狄希心下覺得怪異,但面上依然一副受教般的點頭,聰明的不過問理由,反正那不是他該問的事。

  只是一想到出入都要跟聖職院的打照面,就覺得十分麻煩。他盤算是否換地方住宿,然而闔上房門前,主教突然轉頭,指指頸間至下顎的傷口。

  「那個詛咒不好消除,建議你找些福寧草搗碎後敷著,鎮定的效果會讓你舒服點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訝異於主教的眼力,除了旅途曾碰過的巫醫,他是第二個指出那是詛咒的人,或許這是一位難得擁有真正能力的人吧?狄希對主教有些好奇了,但仍舊不想有過多的牽扯。

  喀的一聲關門,狄希靠在門板聽聖職者沿途敲開其他人的房門,半斂銀眸思索,拿起方桌的溫水瓶下樓,經過二樓時看見聖職者立在樓梯口盤查,他舉起水瓶示意,經過櫃檯時毫不意外看見小姐臭著一張臉。

  「所以他們真的要住在這裡?」狄希靠著檯面輕聲詢問,她哼了聲,面色不善的重重點頭。

  「明明以前都住富老頭的店,這次發神經住我們家,搞得我們出入都不方便,活像被監視,真不知道他們哪條筋不對。」

  「大概是看出你們店的好了吧。」狄希心頭一跳,稍作安慰後裝完水上樓,卻在自己房門前看到一位聖職者。「……請問有什麼事嗎?」

  「您好,是托恩斯先生嗎?」聖職者捧著一缽藥草,笑臉吟吟的遞給他。「這是主教交代要給您的,願薩達神賜予您幸福。」

  狄希道謝後收下,揚起的笑臉在進房後消失無蹤,小缽裡嫩綠色的藥草味瀰漫,應該就是所謂的福寧草吧?但這種來意不明的好意,他可不敢用。

  「不能久留了。」冷著臉倒掉,狄希喃喃告誡自己,雖然不知道聖職院在搞什麼鬼、也不確定是否是衝著他來,但很顯然的別有目的。

  究竟是該維持原行程繼續尋找「德拉迪亞」,還是先放棄此行目的、趁早離開?

  扒抓長至耳下的褐鬈髮,難以抉擇,畢竟好不容易才找到詛咒相關的線索,因為聖職院的關係而打亂行程,怎麼想都覺得本末倒置。

  「算了,先記錄吧。」狄希決定等到吃完晚餐再思考下一步,拉開木椅將日記攤在寫字檯,一筆筆的記錄今天發生的事。

  他的記憶力相當差,不好好趁記得的時候寫下,十之八九就會忘記了。


  

【19:00】-祭壇

  待到城鎮街燈一盞盞亮起,狄希收起日記、揹著小行李,步行到小酒館享用當地的風味餐,烤得外酥內軟的厚片肉配上奶酒,還有布朗賽爾特產的花餅當飯後甜點,吃得心滿意足。

布朗賽爾的特產之一便是花卉,可說是整個小鎮都籠罩在花香之中,貴族特別喜愛此地提煉而出的香精,在貴族圈裡可是上等貨,布朗賽爾也出現幾位御用的調香師。

飽餐一頓的狄希哼小曲循著石板路散步,他想走到山坡上的置高點,看山賞月並喝點小酒愜意的渡過此夜,隨口哼著未成調的單音,或許是古城特有的歷史氛圍,他總覺得這路萬分熟悉。

每道窗戶後方都是一副溫暖之景:等著丈夫歸家的妻兒、圍在壁爐旁的悅耳笑聲……這些都是他所缺乏的。

越來越接近坡頂,那裡有一座掛著大鐘的教堂,旁邊的小鐘隨著山風發出清脆聲響,狄希原想到教堂附近坐著休息,眼角卻瞥見下午那對婦女,行色匆匆的從另條馬路拐進小巷。

巷內有什麼?依照他的經驗,小巷裡通常會有不一樣的風景,或許最終地點是一棟民宅、一間圖書館、一個博奕之地,甚或是跳蚤市場,都好,誰也料不準會不會在巷內得到寶藏。

狄希掩藏不住好奇心,隨即改變路線尾隨婦女,轉過兩個街角時,一道粗獷的身影倏地擋住去路,一棍子威嚇的橫擋於前。

「小伙子,這裡不是你能進來的地方。」中年大叔揮揮棍子,指著反方向的道路。「私人場所,出去!」

「抱歉,我以為這邊能通行。」狄希瞥一眼警覺的婦女以及面露不善的大叔,還有漸漸聚集過來的青少年,趕忙舉高雙手表示沒惡意。

走出中年人的視線範圍,狄希默念簡短的咒語,運用暗屬性的魔法隱藏自身,將行李甩到身後,身手矯健的從住家的欄杆、管線一路攀爬至屋頂,踩著小心翼翼的貓步回到禁區。

從高處看更為清楚,那是三棟房屋圍成的院落,中間是曬穀場,旁邊放著一些等待曝曬的蔬果,院裡不僅僅有方才的中年人,還有更多老弱婦孺,究竟是什麼秘密集會?

在腳邊施了一個風屬性的咒語,狄希藉此躍過中間縫隙,準確落在其中一棟房屋上頭,壓低身體試圖看清狀況,只見進門的人都比了相同的手勢,衣裳上頭都繡著相同圖案,這麼嚴格的審查,密謀的事情想必也很重要吧。

從腰後的刀套拔出小刀,陰刻著火屬性咒語的刀子銳不可當,輕鬆撬開屋瓦使他探頭查看,乾淨的祭壇點著盞盞油燈,窗戶都用黑窗簾遮起,有意讓人看不清內部,人們排排坐低聲交談。

突然,後方布幕掀開,一名老人從隔間中走出,飄散在絮語也跟著消失,不知道按了什麼按鈕,機關聲嘎啦響起,一幅肖像畫從祭壇後方升起,如同傍晚他在旅館看見的人──荊王。

一看到畫中人,傷疤開始疼痛了,狄希抓緊前襟想抵抗蔓延的痛處,自身納悶不已,常理而言,詛咒在上個月才剛發作過,短時間應該不會復發,但他也只能消極領受這樣的痛。

「……讓我們讚訟偉大的荊王,帶領我們前往光明之路,傳授我們關於自然的知識……」

狄希因痛楚而分神的瞬間,下面的禱告便聽不清楚,好不容易聽清也結束了,大概是在緬懷荊王吧。

正當覺得無趣想離開時,外邊曬穀場傳來憤憤不平的咒罵聲。

「話說回來,那群敗類竟然有臉踏進來。」青年呸出一口水沫。

「中央大陸的聖職者,臉皮怎麼可能不厚?」中年大叔抽著煙,滿臉都是鄙視。「跟柴契爾那些王八蛋一樣,忘恩負義的垃圾。」

「話說回來,聖職者沒事幹麻跑來?」青年十分納悶。「而且他們這次居然沒住在伊霸老頭的旅店,反而跑去住萊特街二號,挺奇怪的啊。」

「對耶,而且萊特街二號有荊王的肖像,該不會是想對肖像做啥事吧?」

「你說得對,等等應該去找老爹說一下……」

狄希突然感覺到空中傳來一陣波動,警覺的抬頭卻只有一片茫茫夜色,向山腳處望去僅見佇立於城鎮中心的大鐘。

直覺,或者該說是久遠以來對殺意的反射動作,狄希猛然往旁滾開,原先站腳的屋瓦被砸個粉碎,朝空中揮出握在掌心裡的小刀,削中隱在黑暗的人,因受到攻擊,兩方聚集於己身的暗屬性嘩啦散去,暴露於月光下的兩人,一黑一白。

「聖職院的清道夫?」

狄希哼了聲,方才那擊掀翻攻擊者的兜帽,月光作美的當頭照下,讓他得以瞥見對方的臉,真巧,傍晚時他才與對方打過照面──正是那位銀短髮的殺手。


   
【19:00】集會曝光

重新罩回兜帽的聖職者沉默,攻擊益發不留情,行雲流水的拳腳動作,一招招都攻向狄希的要害,腦門、喉嚨、肋骨還有各關節,他毫不懷疑:只要被對方逮到一個空檔,抓到任一部位,那部位就準備與他的身體說再見了。

集中精神閃避,狄希不得不說對方真的很強,光是招架就讓他吃不消,更別提還擊,努力往後拉開距離,甚至連滾地受身都使出來,披風像麵條般被對方一刀刀削開,身上也多處割傷。

雖然狼狽,但狄希明白自己還不至於死在對方手下,雖然大前提是對方沒有增援。

左手默念咒語將光屬性集中成球,緊接著像閃光彈扔向對方,此時他用力跺腳,從方才撬開且被砸碎的屋瓦往下墜,落地前召喚風屬性聚成雙翼緩衝──本來預料的狀況應該是如此,但他忘記了,對方可是職業殺手,而他不過是個業餘。

因此銀髮男人雖然在近距離受到光彈的轟炸,仍憑其他四感與戰鬥經驗跟著躍下,並在半空中甩出飛刀,準確刺中狄希大腿,致使他砰的一聲摔在地面。

「敵人?」

狄希的出現令在場所有人都驚愕,剛抬起頭來便被銀髮男人一腳踩回去,還特別踩在脊椎處,再用點力將會下半身不遂。

只見原先在裡面禱告的人都被破門而入的聖職者抓起來,一時間哭聲、吼叫聲交雜,整個殿堂鬧哄哄的,直到那位年輕主教面色嚴肅的踏進門內,所有的人都安靜了。

「偉大的薩達神,這裡有這麼多迷途的羔羊,被暴虐的魔王給迷惑,願您賜予他們光明,引領他們走向正確的道路。」

年輕主教環顧四周,看見懸掛的肖像畫時面色凝重,打了個手勢,其中兩位聖職者意會的將肖像暴力拆下,這舉動無疑點燃祕密集會的人的怒火,中年大叔甚至掙脫繩索往主教揮拳。

狄希只覺得背脊一輕,下一秒便見原先踩在他背脊的銀髮男人,瞬移至大叔面前,將匕首擱在其脖子,血珠順著割傷一滴滴流淌。

「雷亞,冷靜點。」主教拍了銀髮男人的肩膀,眼神示意下,旁人趕忙將中年大叔重新綁起來。「把這些人都帶回去吧,他們需要好好聆聽薩達神的神諭。」

「你們褻瀆了『荊王』會有報應的。」負責念禱詞的老人冷冷的詛咒。「你們這群走狗。」

「你的家族是當時服侍荊王的吧?百年來還能這麼愚忠。」主教平靜的接受老人的控訴,憶起手頭的名單中,眼前的老人家正是其中一顆「頑石」。「別忘了,他當時是如何暴斂徵稅,弄得大陸人民民不聊生,甚至操控塔塔爾木人當戰奴,而你只顧著得到的既有利益。」

「放你媽的狗屁!我們家族世代住在這裡,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!」脖頸還流著血的火爆壯年大叔飆了一口粗話,憤怒的想衝上前,這次被牢牢抓緊,動彈不得。

「你們都是住在王城之內的人,自然不懂外頭世界的水深火熱。但這並不是你們的錯,畢竟會禁忌之術的人早已洗腦你們。」年輕主教搖搖頭,緊接著話鋒一轉,眼神滿是堅決。「但是沒有關係,此趟任務便是要破除你們的迷信。」

老弱婦孺的臉上各個不同,驚愕、擔心、害怕、憤怒……皆有之,對於被冠上異教徒之名的他們,對於將被帶往中央大陸的聖職院感到無比驚惶,或多或少都聽聞過聖職院是如何「洗滌」異教徒污穢不堪的靈魂。

「全部帶走。」

「等等──」鎮長接獲消息趕來,滿頭大汗的想阻止。「等等、蘭德爾大人,這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……」

「什麼誤會?莫非鎮長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判斷出了問題嗎?」名喚蘭德爾的主教斜睨他一眼,不怒自威的氣勢令鎮長抖了一下。

「不不不,當然不是您的判斷出問題,只是您也看見了,我們這裡都是老弱婦孺,其實也變不出什麼新花樣,所以能不能──」

「姑息養奸最要不得。」蘭德爾義正詞嚴,語氣中隱隱帶著怒火。「崇拜墮落的魔王讓靈魂也汙濁了,真要說起來,放任他們崇拜異教之王的你也是罪人之一。」

「呃……」鎮長啞口無言,眼看火就要燒上身,擦汗的手帕都要能擰出水來。

「如果你們想抗告的話,那就──」準備拍板定案的前一秒,與此同時,一聲不合時宜的嗤笑聲如一把利刀,劃破這份凝重的嚴厲。

「呵。」出聲的正是被制伏的狄希,只見被另外兩名聖職者抓住的他,眼底的笑意赤裸裸的倒映於蘭德爾眸中。

「聽到什麼讓你覺得好笑的話嗎?我的兄弟。」蘭德爾轉過頭來,兩道視線如冰稜直射狄希。

「的確有。比方說,崇拜魔王會讓靈魂污濁之類的鳥話。」狄希勾起諷刺的笑,「這世道就是這麼奇妙,汙穢的人說別人髒,只因對方信仰不同。」

「看來閣下有一番特殊見解,不如我們好好『溝通』一下?我一直很期待與你對話的時刻。」蘭德爾大手一擺,兩名聖職院的人正要拖走狄希時,突然慘叫後軟倒,背部被狠狠劈了一刀。

全場一陣嘩然,最先有動作的還是雷亞,只見他快步追擊,單手揮出的短刀被狄希用風掃偏軌道,一道黑霧猛然從腳下散開,混合暗屬性及冰屬性的霧隱去他身影。

同時間,原本被壓制的鎮民炸開鍋般施了幾個魔法,火球迎面轟向蘭德爾,對方不閃不避,守在旁邊的雷亞短劍出鞘,竟是硬生生用風壓劈熄了那顆火球!

這場小騷動暴起也暴落,被重新制伏的鎮民因襲擊聖職者罪加一等,鎮長也不敢多說什麼,其實鎮上還有許多人也會一兩項魔法,主要是用來方便日常生活的,要是將事情鬧大的話,這鎮還能有多少人存在?

「彼得,召集人手準備追捕剛剛那個人,雷恩,去萊特街二號的旅店要方才那男人的資料。」蘭德爾迅速分配人手,被點名的人員領命而去,他則走到被砍傷的同伴身旁察看傷勢。「傷口不深,凝聚暗屬性成刀刃嗎?還蠻厲害的。」

話是這麼說,然而蘭德爾的讚賞中是藏不住的自傲,將雙手覆蓋於兩人傷處,傷口隨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。

「去休息吧。」施完治癒術,蘭德爾讓兩名屬下回下榻處休息,雷亞沉默良久,才說出心中的疑問。

「剛才為什麼不讓我出手?」

「原來你這麼想跟對方對打嗎?」蘭德爾笑覷他一眼。

「身手還不錯,不過他身上有奇怪的氣味。」雷亞不為所動,語調平板的說出感覺。「是我們在追的『那個人』。」

「能讓你稱讚身手,想必是佼佼者了。」蘭德爾有些詫異,他是知道那男人非常人,方才是擔憂黑霧裡有什麼古怪,才攔下雷亞意圖出手的舉動。「是詛咒吧?小心點,那傢伙是個狠角色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雖然是希望活捉他,但如果真的不行,只要還能喘氣就行了。」打斷四肢也無妨。

冷面殺手點頭,而蘭德爾泛起笑意,話鋒一轉,意有所指的說。

「不過你好像忘記了自己的職責是什麼喔。」

「保護主教。」雷亞睨了滿臉微笑的他一眼,冰藍色的雙眸隱隱浮現無奈。「我會負荊請罪。」

「不對,是保護我。」蘭德爾豎起一指左右晃了晃,特地在我字上頭加重音。「所以有敵人出現,你要記得待在我身邊才對。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雷亞頷首,其實憑蘭德爾自保的能力,能真正攻擊到對方的人根本少之又少吧。「我會向上級報告此事。」

「這倒是免了,向我報告就行了。」蘭德爾笑瞇了眼睛,像隻舔到魚腥的貓咪,看到原先在城外待命的聖職者策馬而來,他打趣的拍了雷亞臂膀。

「走吧,你最愛的狩獵遊戲要開始了。」

 

【19:00】三方交火

另一方面,好不容易脫逃的狄希沒敢多加逗留,大腿的傷口被他用冰屬性強行凝結,腳下不斷聚集著風,連一秒鐘也不敢浪費,慶幸行囊都揹在身上了,無須再冒險折返旅館一趟。

狄希奔跑在眾家屋頂,遠遠便看見城門燈火閃耀,聖職者的藍白衣袂飄飛,從正門離開的想法恐怕不切實際。

衡量之後,狄希迫不得已轉向,並暗中祈禱對方集合人手的速度沒他腳程快,直到翻過城牆前一刻,忍不住低咒一聲,遠視力極佳的他,已看到通往城鎮後方森林的隘口站了一隊人馬,其中就有那位殺手。

「該死。」腿傷就算強行冰封一樣隱隱作痛,狄希研判順利衝出的可能性,前後都有狼,唯一的生機只剩下逃進那片蓊鬱的森林嗎?

聚集更多暗屬性化為暗夜披風,狄希深吸一口氣,小心翼翼繞過一段路,盡其所能避開殺手的視線範圍,屏氣凝神等待眼前高舉火把的自衛隊經過,狄希提氣翻過城牆,這瞬間一道光箭迎面射來,緊急偏頭閃避,臉頰被箭壓割裂一小道傷口,圍繞在周身的暗屬性披風也因此散去。

「在這裡──呃!」射出光箭的聖職者才剛喊出聲,喉嚨遭到重擊嘔出一口鮮口,隨即不省人事倒地。

狄希的偷襲得手──有太多人於抓到敵人行蹤的第一時間興奮過度,導致疏於防備反被敵人制伏,就像被他擊昏的聖職者。

可是沒有時間讓他慢慢走,遊走大陸練就一身對殺意的敏銳度,直覺告訴他:殺手就要來了。

狄希只能加快腳步,拚了老命往森林深處衝,倏地身後傳來破空聲,就地打滾堪堪閃過,逼來的危險令他後頸汗毛直豎,迴身舉刀「鏘」的一聲,千鈞一髮之際擋下這記攻擊!

那雙冰藍色的眸子如無機質冷冷盯著他,彷彿沒有情感的機械,狄希後仰閃過,隨手抓到樹枝朝對方扔去,沒想到對方速度比他更快,竟已逼迫到面前。

猛然用頭一撞,額頭相互撞擊發出好大的聲響,兩人因痛忍不住後退一步,狄希拉開距離啐罵了聲。

「真是開不起玩笑的聖職者。」

「最好束手就擒,我要帶你回去交差。」

交差?狄希挑眉,「但我並不想隨你回去。」

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他們而來,伴隨咒罵聲及奔跑聲。

「靠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「果然是被詛咒的地方啊!被詛咒的國王!」

「前方有火光,朝那邊──咦,聖職院的?」

盜賊與寶藏獵人衝進狄希視野,從森林深處跑出來的人,身上都帶著深淺不一的傷口,其中有一位男人抱著血流如注的手臂,上頭纏繞的詛咒如鹽酸正在腐蝕他的肉。

三路人馬不約而同的停下動作,狄希感受到其傷口蘊含的恐怖力量,若沒有祭司或治療術驅逐詛咒的話,這男人很快就會被詛咒吞噬殆盡。

「救我!」

倏地,那位男人瞥見聖職者慣穿的白袍,於是像看到救命稻草般,衝過來想抱住雷亞的腿,但是對方瞬間擲射出手中的刀貫穿男人的靴子,一把釘住對方,慘叫聲再起,林間的鳥兒唰得驚飛。

「喂你不是聖職院的嗎?救他啊!」盜賊們看到這情景,愣怔幾秒鐘,隨即憤怒的想衝上前理論。

「他沒救了。」只消一眼,雷亞便知道那男人必死無疑,詛咒即將把人侵蝕到體無完膚,薩達神也救不了他。「誰准你跑了。」

眼角瞄到狄希逃跑的動作,雷亞冷哼一聲預備攔堵對方,卻見狄希混合幾種元素一股腦扔來──光屬性、暗屬性、冰屬性、火屬性等,雖然不是高階魔法,但是亂槍打鳥也得到部分效果,至少擾亂森林裡的安靜,而被波及的盜賊團反應過來,瞬間變成大混戰!

三方交火,盜賊團的實力也不容小覷,然而,就在戰火朝天的情況下,變故橫生──

倒楣的男人發出狄希這輩子再也不想聽見的哀號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融化,傷口潰爛後露出森森白骨,最後連白骨也化成一灘屍水。

沒有任何一人敢靠近,上頭還有男人方才戴著的純金臂環,可是誰也沒敢拿走掉在屍水上的財寶,甚至連雷亞也頓住腳步,移開了緊盯狄希的視線,擰眉瞪著那塊空地,持刀戒備。

沒有任何預警,地面驟然竄出荊棘且迅速擴展、茁壯,雷亞快速出劍砍斷朝他方向生長的荊棘,那像是有生命、有意識般的朝著活體蔓延,狄希剛想閃避卻因腿傷而趄趔了下,手背被荊棘劃傷流出一道鮮血。

「該死!」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。

狄希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的楣,而且還選在今夜一起爆發,但沒時間讓他停下來檢查傷口,更沒心思去想會不會成為荊棘的養份,只能趁這混亂的時機趕緊逃跑,跑得越遠越好!

雷亞當然看到狄希的舉動,他想用火將這些礙事的荊棘燒成灰燼,無奈他並不會魔法,就在此時,大範圍的淨化術當空籠罩,那叢張牙舞爪般的荊棘被瞬間封印,然後一顆火球精準的繞在雷亞四周,將威脅的荊棘全數燒滅。

「沒事吧?」帶領其他人的蘭德爾趕來,手一揮,幾道光屬性的束縛纏住盜賊們,彈個響指要其他人過去逮捕那些傢伙,他上前查看雷亞的狀況,眉頭擔憂的皺起。

「我沒事,他跑了。」雷亞想把人追回來,可是腕間一緊,蘭德爾緊緊抓著他的手。「他受傷了,跑不遠的。」

「不准追。」蘭德爾凌厲的瞪了他一眼,隨即召回在場的人手,看著面面相覷的臉,他朗聲說道。「前方是『荊王』的舊城堡,有強大的結界我們是進不去的。」

「呃……連主教您也無法消除嗎?」其中一名聖職者怯怯的發問。

「是的,彼得,就連我也沒辦法,那是黑魔法的範疇,我的力量還不足以解救那片土地。」蘭德爾沒有半點不悅,其實這番話最主要是講給某個興致勃勃、想追人的人聽。「那塊土地抗拒神聖的力量,我們若過去的話會造成生命威脅,不信的話,看看盜賊們就知道了。」

所有人齊齊看向傷痕累累的盜賊團。

「但是主教,我們不用救剛才那個人嗎?您不是說要活捉他,前方若是黑魔法的範圍,那麼他豈不是──」必死無疑?

「彼得,你設想得很周到,但是不用心急,回去擬訂下次計畫再行動。」蘭德爾微笑,「所以收隊吧,至於那個人會不會成為黑魔法的餌食,就看他是否命大了。」

 

【19:00】老侍者

 

死命奔跑於林間的狄希,枝椏不斷拍打身軀,傷口的疼痛在感受到生命威脅時都不算什麼,腎上腺素讓力量爆發,使他得以一路衝刺。

混亂的腦袋裡只浮現一件事:森林深處有座城堡,而且擁有力量強大的結界。

雖然可能落得跟那倒楣男人一樣的下場,可他並不想束手就擒、更不想坐以待斃,是危機或是轉機,都得拼上一拼!

樹冠密集的狀況令月光無法照耀至地面,狄希衝出林間卻煞車不及,翻了一個跟斗直接摔進荊棘叢中,小而密的尖刺劃破衣物及皮膚,若非緊急抬臂抱頭,恐怕他的臉也會是血淋淋的一片。

「好痛……該死。」狄希從荊棘叢起身,一抬頭,一座氣勢雄偉的古老城堡矗立於眼前,但比建築更宏偉的是攀爬其上的藤蔓,以及腳下擴展如海的荊棘叢,是最天然的防護。

狄希根本不敢走動,密密麻麻的都是尖刺,稍微動彈都是鮮血淋漓的下場,但他也不能無視血流不止的傷口,血紅一滴滴墜於綠意間,側身掏出行囊中用來擦汗的碎布,胡亂纏在手臂及大腿。

狄希想起那群敗走的盜賊跟屍骨不存的男人,難道他的生命就要在今夜被迫畫下句點嗎?憶起方才的場景,打從骨子令人膽寒。

不過他被荊棘劃傷的部分倒是沒有產生劇痛,血色凝結於碎布,其餘的割傷處也已經凝了一層血痂,難不成是自身詛咒過於兇狠,導致壓過其他的詛咒?若真是如此的話,他真不知道是否要感謝施咒者。

但比起傷處,下一步該怎麼辦,才是直逼眼前要思考的事。

他是要走過這叢荊棘海到城堡敲門,或是退回去森林?總覺得情況微妙,隱隱透著一絲詭譎。

環視一圈,說來奇怪,為什麼聖職者沒有追來?狄希不認為方才的混亂,得以阻撓殺手多久,依照對方的速度早該在此處與他扭打了,可是現在別說殺手,這片領域安靜的像是誤入異世界!

正當他躊躇下一步時,身後倏地傳來問話,狠狠嚇了狄希一跳!

「你在這裡做什麼?」

迅速轉過身,狄希單手扣住短刀直指來人,對方微微退後,一臉古怪的盯著他,似乎要從他的臉龐瞧出什麼端倪。

「你是?」是個老人。滿臉皺紋、頭髮花白,身上則是一套古典的侍者服,胸前別了一個金色徽章,狄希緊皺眉頭,他完全沒有感覺到對方靠近的氣息。

「我在問你怎麼換你問起我來了?」老人打量他一番,倏地換上不悅的臉孔,還從鼻孔哼出一口不屑意味濃厚的氣。

「其實我迷路了,誤入荊棘叢結果全身是傷,不曉得能否進城堡借宿,順便借個醫藥箱療傷?」狄希判斷對方可能是城堡的守門人,所以不喜愛不速之客。

隱瞞被追殺的真相,希望能進門尋求庇護,至少這地方相對安全──畢竟他並沒有「即將要被荊棘詛咒而死」的感覺──而且追兵並未踏足此處,不曉得在忌憚什麼。

「我怎麼就沒見你這麼有禮貌過。」對方瞟他一眼,嗤之以鼻的說道。「想進去就進去,還假惺惺站在這裡幹麻。」

這人未免太不講理了吧?縱使脾氣再好,被人這般無禮的羞辱,狄希的臉色也沉了下來,可是他目前有求於人,只好耐著性子解釋──不是他不願意過去,是根本過不去!

「你該好好看一下四周都是荊棘,難道你要我這樣走過去嗎?我可不是針包呀。」狄希認為長者應該知道有其他小徑,得以無傷通過這片荊棘到達城堡,否則對方如何安然靠近。

「你才是眼睛有問題,以前那副眼鏡破了就換副新的。」老人喝斥,朝他身後一指,狄希轉頭一瞥驚愕不已,荊棘叢中竟然有條僅容一人經過的小徑。

「這……怎麼可能?」方才明明是密密麻麻的荊棘滿佈,莫非真是他眼花嗎?狄希揉揉雙眼,小徑猶在。

「哼,想進去就快點進去,別讓王久等。」長者瞪了他一眼,看著狄希訝異的踏上荊棘小徑,老人的身影停在原地,滿佈風霜的濁黃眼中,透露一絲解脫的輕鬆。

他仰首看著這座龐大的古城堡,夜風吹拂晃動整片荊棘海,林間捲出的樹葉順風穿透他的身體。

「王啊,時間終於啟動了……」

 

(續)
***
三年前的舊作,歡迎看看(艸)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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